我和你(第2/6页)

翻阅这些材料时,我总有一种生怕被海史密斯强大的虚构能力绕进去的恐惧。正如她的同居女友们,总是会暗自嘀咕,她和她母亲那种爱恨交缠、搬到任何舞台上都显得过分激烈的关系,究竟有多少出自帕特的臆想。究竟为什么,母女俩的通信里总是充斥着时而热烈时而暴烈的句子;为什么,帕特十九岁那年郑重其事地写下“我与母亲成婚,从此不嫁别人”,却又那么喜欢向朋友描述玛丽如何干涉她的写作、如何举起一把衣架威胁她,而这些细节又统统死无对证;究竟是为什么,帕特大半辈子在欧洲游荡,原因之一居然是想避开跟母亲过多的接触。甚至,有一回,她的朋友亲眼见到帕特一听说玛丽突然千里“奔袭”、要带个“惊喜”来给她时,竟会恐惧得昏死过去。

还有一次,玛丽和帕特住在一起,帕特在楼上写作,两位法国记者闯进门来。按后来帕特的说法,玛丽至少用了五分钟时间试图说服客人,她就是帕特本人。他们为了取悦她,甚至给她拍照。“如果我重提旧事,”帕特控诉道,“我的母亲就会先抵赖,然后……然后她会说她是在开玩笑……我想只有心理医生能解释这事还有另一种含义。”

另一种含义?指身份迷惑,还是情感错位?无论如何,根据这些材料的表象,我们推论《盐的代价》里的卡罗尔或多或少承载着玛丽的投影,不能算离谱的猜想。否则,怎么解释那相似的年龄差距,相似的交织着截然相反感情(既崇拜又抗拒,既百般依恋又极度憎厌)的关系?特芮丝和卡罗尔一路争吵,她们的互相敌视似乎比缠绵的机会更多,而且这种敌视神奇地杂糅着恋人龌龊与长幼分歧。冗长的吵架间歇,短暂的甜蜜时分,当特芮丝与卡罗尔“目光交汇”时,她们是在充当帕特和玛丽之间的灵媒吗?

我是玛丽。你是帕特。

美国西蒙舒斯特出版社的大牌编辑拉里·阿什米德永远不会忘记,他在六十年代末电话约见帕特时,对方劈头便是一句:“记住,别指望会有什么罗曼司。”

“当然不会,”阿什米德镇定地回答,“我们只是头一次见面。”

会面现场并不尴尬,她健谈与擅饮的程度成正比。她用那种毫无挑逗感的语调讲她的法国走私经历:由于法国人嗜吃蜗牛,所以据说有条规定是不准携带活蜗牛入境(很难理解其中的古怪逻辑),但帕特却总是会偷偷带着她的宠物蜗牛顺利过关,因为她把它藏在胸罩底下……听到这里,阿什米德几次想放下刀叉,就着她的胸罩和乳房说两句俏皮话,转念一想,“那显然太有‘罗曼司’之嫌了,”于是只好作罢。

那个年纪,正映照着帕特前半生美貌的最后一抹霞光(四十岁之后,常年酗酒导致的种种疾病几乎将她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那时的她,对桌子对面的男士而言,确实构成某种“只可远观”的折磨。在此之前,那些留在帕特私人相簿上的身影——“像中国女孩”的帕特,穿骑装的帕特,垂下一绺头发的帕特,半裸着身体的帕特,优雅地抱着猫回眸的帕特——都记录着德国摄影师罗尔夫·蒂特根斯受过的折磨。他想娶她,她那时也努力顺应着母亲的期许,“学会爱男人”。他们一度成为关系最稳定的异性朋友,罗尔夫亲眼见证了帕特在“正常人”与“那种人”之间徘徊不定的最迷惘的时光,直到某天,帕特终于在床上痛定思痛——“男人不会让我有快感。”根据帕特自己在日记上的含糊指涉,她与生父的第一次重逢可能是将她的“厌男症”推至绝境的契机:当时他也许拿出了一堆淫秽照片,欲加轻薄……当然,像所有有关她的狗血家庭剧一样,这本身也是个俗套的桥段,来自帕特的单方面说法。

禁忌一旦彻底撕裂,此后的报复性反弹便可想而知。帕特一个接一个(或者同时维持几个)地换女朋友,她需要用狂放不羁的做派来掩饰心里始终残存的愧疚与不安。有趣的是,当年“纯属虚构”的《盐的代价》的情节模式被她执著地照搬到生活中:四十岁前,她通常是特芮丝(帕特),对方是卡罗尔(玛丽);四十岁后,她似乎悄悄挪到了卡罗尔(玛丽)的位置,老练地勾引青涩的“特芮丝”,就好像,征服当年的自己。

如是,到了六七十年代,海史密斯首先是拉拉文艺圈里的女王,其次才是作家,《天才雷普利》的作者。什么是女王?就是哪怕红颜已老、沟壑纵横的面庞上完全寻不到当年美貌的痕迹,五十五岁的海史密斯小姐仍然可以端坐在她的寓所里,不紧不慢地对着来朝拜她的文艺女青年挑三拣四。法国小说家兼翻译家玛丽昂·阿布达朗初出道时,就在觐见女王时深受打击。“走吧,”女王说,“你不是我要的型。”

玛丽昂得承认这话虽然伤人,但很诚实。女王此时的裙下之臣大多是那种比玛丽昂更年轻(对海史密斯而言,当时刚满四十岁的玛丽昂已经太“老”了),更苗条,更有女人味的“型”。在这一点上,海史密斯的口味与那位将她的第一部小说《列车上的陌生人》改编成电影的大胖子希区柯克惊人地一致:美丽、娇弱、教养良好而稍微有点神经质的金发女郎,永远是第一选择。那次会面,甚至玛丽昂带去的女伴从女王那里收获的目光都要比玛丽昂本人更多些。“我估计,”玛丽昂事后说,“当时她是宁愿要她的。”

帕特从未爱上玛丽昂,而玛丽昂尽管心平气和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却还是按着自己的节奏追随她。据说,在海史密斯的个人资料中,玛丽昂写给她的情书是最风趣最讨人欢心的。渐渐地,女王开始向玛丽昂唠叨她的心事,甚至在玛丽昂着手将一本英语女同性恋小说(彼时类型小说细分的程度已非《盐的代价》问世的时代可比)翻译成法语时给予指导性意见。事情照例如此:海史密斯以为对方在依赖自己时,她本人依赖对方的程度也达到了峰值——而玛丽昂最明智的地方在于,她知道这一点,却从不说破。

有一次,女王卧病在床,玛丽昂试着引诱她喝下一碗汤,用那种大人哄骗倔强孩子的方式。“喝一勺吧,这一勺为了爱伦·坡。”她知道,坡是海史密斯的文学偶像,而且《天才雷普利》获得的第一个文学大奖就是“爱伦·坡奖”。这一勺顺利地沿着食管滑落。

第二勺为了莎士比亚。

“第三勺,呃,阿加莎·克里斯蒂?”帕特没再往下咽,她抬起因为长期酗酒抽烟而显得格外浑浊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