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你(第4/6页)

阿兰·德隆的粉丝们不知道,或者不愿知道,小说里的雷普利,会在第一次收到“祝你一路顺风”的礼篮时,“突然双手掩面,啜泣起来”,因为“对他而言,这本来都是些摆在花店橱窗内、价格贵得离谱、只能让人一笑置之的东西”。初见迪基时,雷普利刻意不让自己的浴巾碰到迪基的浴巾,被压抑的情欲在迷你高压锅里静静焖烧。在雷普利眼里,迪基的房间里没有一点女朋友玛姬的痕迹,屋里有一张“不比单人床更宽的床”——至少在他眼里,迪基是不爱玛姬的;玛姬这样傻乎乎的女人,也是完全不值得他像阿兰·德隆那样,用杀一个人的代价去追的。

到了导演安东尼·明格拉那里,镜像终于被颠倒过来。这一回,那个帅到让人心疼、眼睛和下巴颇有几分当年德隆风采的裘德·洛,是被明格拉请来演迪基而不是雷普利的。如此这般,尽管牺牲了帅哥的戏份,但马特·达蒙凝视他的目光是羞怯而爱慕的仰视而非俯视,就显得顺理成章。明格拉似乎在藉此暗示,当雷普利选定另一副躯壳注入其“临时性”人格(他究竟有没有恒定的、专属于自己的人格?)时,那至少得是个让自己的旧皮囊相形见绌的品种。

让我穿上你的衣,让我既是我也是你。为了让我自由地在这两种身份之间穿梭,我就要杀死你。这一条逻辑链被明格拉娴熟地化用到影像中,他甚至改动原著,让整部片子从雷普利“借一件外套”开始——正是这件借来的普林斯顿大学校服,使得迪基的父亲误以为雷普利是迪基的校友,从而花钱把雷普利送上越洋轮,好把自己的儿子找回来。也正是这件校服,有效地呼应了海史密斯本来就在小说中打上高光的“换装”桥段,使后者成为整部电影的转折点。

雷普利的故事在该系列的后四本里继续延伸。雷普利无恶不作,但仗义起来也让人唏嘘。他在欧洲各国游荡,跟白道黑道灰道都过从甚密却又神奇地不受制于任何人。他甚至还有貌似美满的婚姻和貌似完整的家庭——当然,一切仅止于“貌似”而已。他仍然在寻觅各色各样的“外套”,他的身份已经从“演员”(《天才雷普利》里也确实提到他儿时未遂的理想是当一名演员)升级为“导演”。无论是身患白血病的油画店老板乔纳森,还是所谓的已故(或失踪)画家德瓦特,都是他在芸芸众生中觅到的好角色。如今,老练的他已经不需要亲自上阵,他只需要调动心理暗示之类的手段,就可以干预并改变这些角色的人生轨迹,让他们蜕变、重生,如催眠般按照他的安排把这场大戏一幕幕演下去。帕特说过,在所有的犯罪门类里,她最不可能去写的就是抢劫,倒不纯粹是技术含量不够的问题,而是因为“抢劫是没有什么激情和动机的,惟一的动机就是贪婪”。

贪婪不是雷普利杀人的主要原因。在他的对面,站着迪基,乔纳森和德瓦特们,站着所有他想要扮演、想要驱动的角色,所有他乐意虚构的人生。

你是美国。我不是欧洲。

“日子一天天过去,汤姆发觉这城市的气氛变得日益古怪,纽约仿佛少了些真实性或精髓之类的东西,整个城市正为他一人上演一出场面宏大的戏,戏中出现了穿梭往来的公车、计程车与人行道上神色匆忙的人群,夹杂第三大道上所有酒馆播放的电视节目,银幕上映着充足的日光,数以千计的喇叭喧嚣及闲聊漫谈的人声权充音效。好似待他周六一出航,整座纽约城将立即如舞台上的纸板般噗的一声完全崩塌。”(《天才雷普利》)

雷普利从纽约出发,奉命去欧洲寻找船厂老板的独子,毋宁说,去寻找一个陌生的、比纸板纽约更广阔华丽的舞台——那些即将被他虚构的角色在那里等着他;而虚构了雷普利本人的帕特,在1949年春天,也从纽约出发,从伦敦到巴黎到马赛到意大利,从此就像亨利·詹姆一样,成了“美国旅欧作家群”中对故国吝于表达乡愁的个体。她有理由这么做,毕竟,慷慨地给予她高度评价的,有一大半都是欧洲的文艺家:英国文豪格雷厄姆·格林、W·H·奥登和德国名导维姆·文德斯。毕竟,她曾经一度被欧洲人推入诺贝尔奖提名者的行列。至于她的祖国——尽管杜鲁门·卡波蒂始终对她的作品赞许有加,并且引荐她进入雅斗艺术村(作为“回报”,她将纽约的一处公寓转租给他),以为她会像他这个派对动物一样,在那里如鱼得水,可她终于还是辜负了这一番美意——任何人群都叫她害怕,哪怕打着“艺术”的名义。到最后,甚至卡波蒂本人在她眼里都不再是初次相遇时那样“甜美可人”,无论他用怎样夸张的字眼鼓吹她的作品、赞美她的风度,她都淡然处之,保持着警觉的距离。剩下的,就只有那位喜欢惹是生非的作家戈尔·维达尔替她狠狠地鸣过不平:“让人无法理解的是,海史密斯这位现代最优秀的小说家之一,在自己的祖国却被当成一名侦探小说家。这点虽然也是事实,但更加肯定的是,她是二十世纪最有趣味的作家之一。”

“在自己的祖国”,维达尔的暗讽正是帕特的心病。她在《盐的代价》中让特芮丝从卡罗尔的话语中辨认出高雅的欧洲口音,这一点成了特芮丝最终弃男友与卡罗尔私奔的潜在原因。在帕特眼里,“自己的祖国”约等于“人傻钱多”,那里的片商只会将她的小说一本接一本买下版权,却从没想过是不是要拍,要不要拍出趣味来。以至于当初出茅庐的德国小伙子维姆·文德斯自己撞上门来表达对偶像的崇拜时,帕特跟雷普利一样出人意料地拿出一叠厚厚的手稿,往写字桌上一拍,说:“就连我的经纪人都没看过这稿子。所以我十分肯定还没有哪个美国人买走它的版权,也许你想看?”“你问我,想不想……看?!”文德斯激动得语无伦次。在坐火车回慕尼黑的路上,文德斯一口气读完了这部名叫“雷普利游戏”的稿子,并将它迅速改编成《美国朋友》。

《美国朋友》虽然奠定了文德斯日后蜚声欧洲影坛的基础,却也是一部处处可见粉丝心态的片子。文德斯非但让主演丹尼斯·霍珀(这位才子既导且演,美国公路片里程碑《逍遥骑士》就是他执导的代表作)戴上了得州人喜欢的牛仔帽(仅仅因为海史密斯生于得州),而且整个影片的情节铺排和舒缓节奏都跟原著亦步亦趋。雷普利的任务是要用心理暗示,一步步引导一个身患绝症的男人成为杀手,其间的绵韧迂回比一般的类型小说更长也更琐碎,但文德斯既有慧根咀嚼作者的用意,也有耐心用影像来捕捉人物心理渐渐失衡的过程。影片的后半部比小说更为浪漫化,两个在海滩上烧汽车的老男人尽管有点山寨新浪潮,到底不乏欧洲导演最拿手的温柔一刀,很能戳中文艺青年的泪点。不过,让文德斯大感沮丧的是,海史密斯第一次看到影片时反应很冷淡。在并不忠实却令人愉悦的《太阳背面》与很忠实却让人不安的《美国朋友》之间,海史密斯小姐显然更倾向于前者——这是不是恰恰反映了作者潜意识里对自我的拒斥?好在几个月以后,当电影在香榭丽舍大街上公映时,海史密斯改了口,宣称重看一遍之后,她发现“这个雷普利具有别的雷普利无法抓住的神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