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2/4页)

从这些关于母亲的梦中,许多遗忘了的童年的生活又浮现出来;在这遗忘的深谷里,又开遍了小小的回忆之花,金黄的颜色,香气十分浓郁,使他想起了儿时的情感,儿时的经历,儿时的梦。他曾梦见过一群群的鱼,黑黑地、银光闪闪地朝他游来,又冷又滑,游进他的身子,然后又穿了过去,犹如一些从更美好的现实世界带来祝福的使者,摇动着尾巴,影子似的消失在远方,祝福被带走了,只留下一些新的秘密。他常梦见游鱼和飞鸟,这鱼儿和鸟儿都是他的创造,都像他的呼吸一般从属于他,由他指挥,都像他的目光和思想似的从他的身体里放射出来,然后又回到他身体里去。他常梦见一个花园,一个有奇异的树、硕大的花、幽深的洞窟的魔园;草茎间闪烁着一些不知名的野兽的眼睛,树枝上盘蜷着一条条光溜溜的巨蛇;葡萄藤和灌木丛中挂着亮晶晶的大粒大粒的草莓,摘在手中便继续胀大,流出血一般温暖的汁水来,有的还眨着狡黠的眼睛;他摸索着倚在一棵树上,伸手去抓树枝,却感到毛茸茸的,抬头一望,竟是一个人的胳肢窝。还有一次他梦见自己,梦见自己按其命名的圣者,梦见歌尔德蒙——克里索斯托姆斯;这位圣者有一张金口,他张开金口来讲话,这些话便变成一只只小小的飞鸟,只听忽喇忽喇的一阵响声,这些鸟儿便飞向远方。

有一次他梦见自己长大成人了,但却像个孩子似的坐在地上,面前摆着黏土,他像孩子似的用粘土捏出各种形象:一匹小马,一头公牛,一个小男人,一个小女人。他这样捏着十分开心,他为那些动物和男人都安上了大得可笑的生殖器,在梦中他感到这挺有意思。后来玩腻了又往前走,却觉得背后有些生物,有些大而无声的东西在向他逼近,回头一望,不禁又惊又喜,原来他捏的那些小动物和小人都已经长大了,活了。它们一个个都像一声不吭的巨大的精灵似的擦着他身边走了过去,而且还不断在长大着,大踏步地、默默地走进世界,最后大得像一座座高塔。

他在这个梦幻世界生活得比在现实世界更为充实。现实世界仅仅包括教室、庭院、藏书间、寝室和教堂;它只是一个表面,只是蒙在那充满梦境的、超现实的形象世界上的一张薄薄的颤抖的皮。微不足道的一点东西便可以把这张薄皮戳一个窟窿:在严肃的课堂上,一个希腊词的充满暗示的音响,从安塞尔姆神父采集药草的口袋中飘出的一股清香,朝拱窗圆柱顶端的石刻叶蔓的一瞥——如此的种种小刺激,都足以戳穿这层现实的薄皮,使这宁静如死水的现实后边,传出那灵魂的形象世界的声音,如巨流的咆哮,如溪涧的铮鸣。一个拉丁词的起首字母变成了母亲香喷喷的脸庞,一声拖长的感叹变成了天国的大门,一些希腊文字母变成了奔马,变成了直立起来的蛇,蛇无声地从树下爬走了,在原来所在的位置上留下一页没有生命的语法。

歌尔德蒙很少谈这些情况,只是偶尔对纳尔齐斯作过关于这个梦幻世界的暗示。

“我以为,”他有一次说,“路上的一个花瓣或一只小虫,都比整座图书馆的书能告诉我们更多的知识,包含着更丰富的内容。用字母和文字,什么也讲不清楚。有时候,我随便写个希腊字母,不管是θ也好还是Ω也好,只要把笔尖轻轻一转,这个字母就摇起尾巴来,变成了一条鱼,转眼间,它便让我想到全世界的小溪大河,想起了冰凉湿润的水,想起荷马史诗中描写的大海,想起圣彼得所涉过的小河;那个字母或者变成一只鸟,挺挺尾巴,耸耸羽毛,一振翅,便欢叫着飞向远方。——喔,纳尔齐斯,这样的字母你也许不认为重要吧?我可以告诉你:上帝是用它们来书写世界的。”

“我很重视这样的字母,”纳尔齐斯哀戚地说。“这是一些神奇的字母,用它们可以呼唤一切精灵。只不过,靠它们来搞学问自然是不适合的。精神喜欢坚实的有形的东西,它愿意信赖它的那些符号,它喜欢现存的,不喜欢未来的,喜欢现实的,不喜欢可能的。它不能容许一个Ω字母变成一条蛇或者一只鸟。在自然界中,精神不能生存,它只能反其道而行之,只能做自然的对立面。你现在相信我了吧,歌尔德蒙,我说过你永远不能成为一个学者?”

是的,歌尔德蒙早已相信了,早已同意了他的话。

“我压根儿不再坚持追求你们的精神啦,”他带笑地说。“我与精神和科学的关系,就如我一度与自己父亲的关系一样:我一度以为自己很爱他,很像他,对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坚信不疑。可是,一当我的母亲回来了,我顿时又重新知道什么是爱;在她的形象旁边,父亲的形象立刻变得渺小、不愉快和几乎讨厌起来。如今我倾向于认为,一切精神的东西都是父性的、非母性的或者反母性的,该受到我的轻视。”

他开玩笑似的讲着,但却没能使自己朋友忧戚的面孔变得开朗起来。纳尔齐斯无言地望着他,目光中满含着疼爱。随后他讲:“我很理解你。我们现在不用再争论下去;你觉醒了,现在也看出了你与我之间的差别,看出了产生于母性的人与产生于父性的人的差别,看出了心灵与理智的差别。而且你大概很快还会认识到,你生活在修道院和一心想做修士乃是一个错误,乃是你父亲的想入非非;他想以此赎你母亲的罪,或者也可能仅仅是向她报复。难道你仍旧以为,你是命定要在修道院中过一辈子么?”

歌尔德蒙沉思地端详着他的朋友的手,只见它们既高贵、坚毅,又细嫩、瘦削、白皙,谁也不可能怀疑这是一双禁欲主义者和学者的手。

“我不知道,”他拉长了每一个音,以唱歌似的声调慢吞吞地说;一些时候以来,他讲话就是这个样子。“我确确实实不知道。你对我父亲的看法太严厉了。他也是好不容易才熬过来的啊。不过,你的判断也许不错。我进这里的修道院已经三年多了,他却一次都没来看过我。他希望我一辈子呆在这里。这也许再好也没有了,我自己过去也曾这么希望过。可今天我不再知道,我究竟想干什么和希望什么。从前一切都很简单,简单得就跟教科书里的字母表一样。而今可不再简单了,不再仅仅是字母表了。一切都意味深长,变化多端。我不知道自己将变成什么样子,我暂时还不能考虑这些事情。”

“你也不需要考虑,”纳尔齐斯说。“你要走的路自会展现出来。它已开始把你领回到自己母亲身边,离她越来越近。至于说到你的父亲,我对他的看法可不算太严厉。莫非你情愿回到他那儿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