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3/4页)
“不,纳尔齐斯,肯定不。本来等我一毕业,或者甚至现在,我就希望回去。尽管我不能成为学者,可也学了够多的拉丁文、希腊文和数学。不,我现在不想回到父亲那儿……”
他若有所思地凝视着前方,突然大声问:“可是,你怎么有本领经常向我讲一些话或提一些问题,使我心头豁然开朗,明白自己是个什么人呢?比如眼前这个我是否回到父亲那儿去的问题吧,它就突然使我明白,我是不愿意回到他那儿去的。你怎么能做到这点?你看上去什么都知道。你对我讲了一些关于你自己和我的话,乍一听我压根儿不理解,可事后却使我觉得非常重要!是你,告诉了我我的本源是母性的;也是你,发现我受了蛊惑,忘记了自己的童年!你从哪儿得到这种认识人的本领?我是不是也学得会这种本领?”
纳尔齐斯笑吟吟地摇了摇头。
“不,好朋友,你学不会。有一种人能学会许多本领,但你不属于这种人。你永远不会成为一个善于学习的人。干吗学呢?你反正不需要啊。你具有另外一些天赋。你的天赋比我多;你比我更富有也更脆弱,你要走的路既比我美好,也比我艰难。想当初,你有时候不肯理解我,时常像头小驹似的反抗,有时真叫我为难,不得已时只好使你痛苦。你还在做梦啊,我必须唤醒你。就连我让你想起自己的母亲,一开始也使你痛苦,非常非常痛苦,人家发现你躺在十字回廊上,就像死了似的。又有什么办法呢!——喂,别摸我的头发!嗯,别这样!我受不了。”
“如此说来,我什么也学不会吗?我将永远是个傻瓜和小孩吗?”
“将来会有另一些你可以向他们学习的人。你能向我学到的东西,孩子,已经完了。”
“啊,不,”歌尔德蒙嚷起来,“我们不还成了朋友么!要是才共同走了一小段路就已到达终点,就该一刀两断,这还算个什么友谊呢!你讨厌我了么?难道我让你吃够苦头了么?”
纳尔齐斯激动地来回走着,眼睛紧盯着地面,然后突然停在他的朋友跟前。
“算了吧,”他温和地说,“你清楚地知道,我是不讨厌你的。”
他用怀疑的目光端详着自己的朋友,随即又开始来回踱步,最后再一次地停下来凝视着自己的朋友,严峻而瘦削的脸上露出十分坚毅的目光。他用低沉而果断的声音说:“听着,歌尔德蒙!咱俩的友谊是很宝贵的;它曾经有一个目的,并且已经达到了,这就是唤醒了你。我希望它并没有完结;我希望它将再次和不断更新,并达到一些新的目标。但眼下是没有目标了。你的目标是不明确的,我既无法引导你,也没法陪伴你去达到它。问你的母亲吧,问她的形象吧,让她指引你!我的目标却是明摆着的,它就在这儿,就在修道院中,并且每时每刻在要求我去达到它。我可以做你的朋友,可是不允许对你恋恋不舍。我是一名僧侣,我已经宣过誓。我在接受祝福之前,将卸下教职,回到静室斋戒和祈祷几个礼拜。在此期间,我不能谈任何世俗的事情,因此也不能和你讲话。”
歌尔德蒙明白了话里的意思,哀伤地道:“这么说,你现在就要做我本来也会做的事,要是我终身进了修士团的话。可是当你做完这些神功,斋戒够了、祈祷够了、打坐够了以后,你又打算干什么呢?”
“这个你清楚,”纳尔齐斯回答。
“是的。过几年你将成为首席教员,也许还会当上校长。你将改革教学,扩大图书室。说不定你自己还会著书立说,是不是?怎么,不是吗?那你的目标又在哪里呢?”
纳尔齐斯微微一笑。“目标?也许我死的时候会当上校长,或者当上修道院院长以至主教。反正一样。我的目标就是到能最好地造福世人的位置上去,找一片最能发挥自己的特长和天赋的土壤,找一块尽量大的用武之地。除此别无抱负。”
歌尔德蒙问:“一位教士没有别的目标吗?”
纳尔齐斯回答:“不,可追求的东西还有的是。一个修士可以终身学习希伯来文,诠释亚里士多德的著作,或者修士院里的教堂,或者关起门来沉思默想,以及做千百种别的事情。但对于我来说,这些全不是目的。我既不打算增加院里的财富,也不打算改革教团或者教派。我只想按自己的理解,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为灵性服务。这不也是一种抱负么?”
歌尔德蒙把这个回答考虑了很久很久。
“你是对的,”他说,“我大大妨碍你去实现自己的抱负了吧?”
“妨碍?啊,歌尔德蒙,谁都没有像你这样促成过我。不错,你带给了我某些困难,可我并不是害怕困难的人呀。我从困难中学到了本领,而且已部分地把它们克服了。”
歌尔德蒙打断他,半开玩笑似的说:“你克服得很不错哩!可是你说说看,你如此帮助我,指点我,解脱我,恢复我心灵的健康——你这是否就算真正为灵性服务呢?你这么干,看起来已使修道院失去了一名热心的、志愿的试修士,没准儿甚至给灵性教育培育出一个敌人;此人要做、要信仰、要追求的一切,都正与你认为好的东西相反啊!”
“为什么不算呢?”纳尔齐斯一本正经地说。“我的朋友,事到如今,你对我仍不很了解啊!诚然,看起来我帮助你的结果,是使将来少了一名教士;不过,却又为一个了不起的人物铺平了道路呀。即使明日你把我们美丽的修道院一把火整个烧毁,或者你向世界宣布某种疯狂的异端邪说,我都一刻也不会后悔自己帮助你走上了这条道路。”
说着,他把双手亲切地搭在自己朋友的肩上。
“听着,亲爱的歌尔德蒙,这也属于我的抱负:将来,不管当了教师或是院长,或是忏悔神父以及其他别的什么,我都绝不至于碰见一个杰出的、特殊的人而不愿理解他,开导他,促进他。我并且告诉你:将来不管你和我变成了多么不同的人,不管我们的处境多么不一样,一当你觉得需要我并真诚地对我发出呼唤,我都绝不会不理睬的。绝不会。”
这段话听起来恰似一段告别词,而且确实含有惜别的滋味。歌尔德蒙站在朋友面前,注视着他,注意他那坚毅的面孔和矢志不移的眼神,心中真切地感到,他俩如今已不再是弟兄和伙伴,不再是同样的人,他们的道路已经各自西东了。站在他面前这一位不是梦想者,也无需等候命运的召唤;他是一名修士,已经以身相许于一种牢固的秩序和职责,已是修士团、教会和精神的仆人兼战士。他本人呢,他今天已明白自己不属于这个地方,他没有故乡,等待着他的是一个陌生的世界。他母亲的遭遇一度也是如此。她抛弃了故乡和家庭,丈夫和孩子,社会和秩序,职责和荣誉,走向了不可测知的远方,说不定早已沉沦在那里。她漫无目标,正像他也没有目标一样。所谓矢志不移,这是其他人的事,不是他的事。啊,这一切情况,纳尔齐斯早在很久以前就看得清清楚楚,预言得十分正确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