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第29/34页)

“肯尼——”

“什么事?”

“我想问你一件纯属社会学的问题,你为什么坚持要用敬语‘老师’来称呼我?”

肯尼调皮地龇牙笑:“要我别喊老师也行。”

“我不是叫你别喊老师,只是问你为什么。”

“你为什么不喜欢?我猜,你们大概没人喜欢被喊‘老师’吧?”

“你所谓的‘你们’,是我们这群老头子吧?”乔治以微笑传达释怀的心意,但他觉得这份象征性的关系逐渐脱离他的掌握,“这个嘛,最寻常的解释是我们不喜欢被人提醒——”

肯尼断然摇头:“不对。”

“什么‘不对’?”

“你和他们不一样。”

“你是在恭维我吗?”

“也许吧。重点是,我喜欢叫你‘老师’。”

“真的?”

“时下很流行不熟装熟,假装人与人之间没有隔阂——呃,例如像你早上说的弱势族群。如果你和我没有差别,我们能提供给对方什么东西?我们怎么可能交朋友?”

这小子确实是一点就通,乔治喜在心中:“可是,两个年轻人总可以交朋友吧?”

“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两个年轻人照理是可以交朋友,不过两人之间总是会想竞争,两人的交情会受到妨碍。你知不知道,所有年轻人多少会彼此暗中较劲?”

“我知道——不过,恋爱中的年轻人例外。”

“即使在谈恋爱,说不定也有较劲的意思。说不定错就错在——”肯尼陡然打住,乔治看着他,预期会听见他说出他和露易丝之间的心事。但肯尼迟迟不说,因为他的思绪似乎飘向他处。他默默坐着微笑几秒,接着居然脸红了!“我想讲的事情,听起来一定很老套,不过——”

“没关系,讲吧。”

“我有时候但愿——我是说,读到维多利亚时代的小说时——假如时光倒流,我一定会恨透那个时代,不过有一件事我不讨厌——唉,可恶——我讲不出来啦!”他停下来,红着脸哈哈笑。

“别傻了!

“要是我讲出来,听起来会很老套,我就讲不下去了!我只喜欢那个时代的一点,就是能用敬语称呼父亲为‘父亲大人’。”

“令尊还在世吗?”

“当然。”

“那你为什么不喊他‘父亲大人’?即使是现在,有些小孩还这样喊。”

“我爸行不通,他不属于那一型。何况他两三年前离家出走了……可恶!

“怎么了?”

“太糊涂了,我怎么会对你讲这些?我是醉晕头了吗?”

“再醉也比不过我。”

“我一定是脑筋秀逗了。”

“这样吧,如果这事让你觉得困扰,我们可以忘掉你讲的话。”

“我可忘不了。”

“会啦。我叫你忘记,你就会忘记。”

“会吗?”

“你当然会!”

“呃,就依你的意思,好吧。”

“好吧,‘大人’。”

“好吧,‘大人’!”肯尼突然笑逐颜开,他是真正高兴——高兴到难为情起来,“对了,我来这里的时候——我是说,我以为有可能碰巧今晚遇见你——我是有一件事想问你。我刚记起来我想问什么——”他长饮一口,喝干剩下的酒——“我想问的是经验。大家常说,随着年岁增长,人的经验会越来越丰富——讲得好像经验是很宝贵的东西。老师,你觉得呢?经验真的有用吗?”

“什么样的经验?”

“呃——例如说你去过的地方、你认识的人。例如说你经历过一个状况,日后再碰到相同的状况会知道如何应付。据说人生历练可以增加一个人的智慧,在往后的日子受用无穷。”

“我告诉你一件事,肯尼。我不代表所有人,不过以我个人的经验来说,我倒没有增长什么智慧。我当然是历经了不少状况,如果同一个状况再一次发生,我会自言自语:‘又来了。’不过,有过经验对我并没有帮助。我个人认为,我非但没变聪明,反而渐渐变傻,越来越笨——这是事实。”

“开玩笑的吧,老师?不是当真的吧!你是说,你现在比年轻时更傻?”

“傻好几倍。”

“哇噻。所以说,历练完全没用?你是说,即使完全没经验也不要紧?”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说,经验派不上用场。但是,如果你不试着去运用经验,如果你自知获得了经验,收进了记忆库,你会觉得经验是一种有点了不起的东西。”

“我们去游泳吧。”肯尼突然说,仿佛对聊天的内容感到无聊。

“好。”

肯尼仰头狂笑:“哇——帅呆了!”

“什么事帅呆了?”

“我只是想测试你。我以为你说你自己变傻是在唬人,所以我在想,假如我提议去做一件疯狂的事,老师反对的话,即使只是迟疑一下,由此可见老师是在唬人。我这样讲,你不会介意吧,老师?”

“我何必介意?”

“哇,帅呆了!”

“好,我不是在唬你——你呢?该不会是在唬我吧?”

“才怪!”

两人一跃而起,付完账,冲出酒吧,过马路,肯尼翻越路旁的栏杆,往下跳至落差大约八英尺的沙滩。乔治也爬上栏杆,动作有点生硬。肯尼抬头看,木板道的路灯依然照亮他的脸庞。“老师,我的肩膀让你踩。”乔治照做,醉无戒心,肯尼以芭蕾舞者般灵巧的身手抓紧他的脚踝与小腿腹,几乎是在一瞬间让他降落在沙地上。在落地的过程中,两人的身体相互摩擦,短暂却粗暴。对话产生的磁场被破解了。无论两人现在是何种关系,已不具象征意义。他们转身,开始奔向大海。

路灯已经被远远抛在后头,明亮却投射不出光芒,或许被高空浓雾遮蔽了。前方的海浪几乎看不见,幽暗得无限湿冷。肯尼剥掉一身衣裤,呜哈乱吼着。乔治的最后一滴警戒心惦记着灯火,知道警车有可能过来巡逻,但他毫不迟疑,他再也无法迟疑:一路从酒吧冲刺而来,只有海水挡得住。他以笨拙的动作脱衣服,脱长裤时跌倒。肯尼现在是浑身精光,已经跳进海水,正涉水向前挺进,宛若大无畏的土著战士应战恶浪。下层逆流的威力强劲,一阵细石冲刷而来,乔治挣扎了一下。等他总算奋力站稳,感觉脚底踩到海沙,肯尼划水冲出夜幕而来,飞过他身边,不看他一眼,活脱是浸淫在自然环境的水生动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