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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乔治,澎湃的海浪让他招架不住。这些浪高大无比,高得耸入云霄,是破夜而来的黑色巨兽,闪亮中带有玄妙骇人的气势,席卷下来时爆发雷鸣巨响,伴随着潋滟白沫。光点覆盖了乔治的全身,他发现自己身上镶满珠宝,乐得大笑。喘着气、笑哈哈、噎到水的他醉茫茫,不懂得害怕,入喉的盐水如威士忌一般醉人。他不时瞧见肯尼的大特写,看到肯尼正像箭一样射进即将塌方的白沫悬崖。急于接受净化仪式的乔治再向前蹒跚几步,张开双臂,以承接浪涛的冲刷洗礼。他把身心奉献给海潮,涤净思想、语言、情绪、欲望、身心、整段人生;一次又一次,他重出水面,每一次都变得更清洁、更自由、更少。他独自一人,乐在其中,知道肯尼和他正在独享戏水的乐趣。海浪、夜色、声响只为他俩的嬉闹而存在。与此同时,仅两百码以外的灯火从岸边投射过来,公路上的车辆顶着长长的光束,来来往往。黑森森的山腰上可见无趣的民房窗内亮着灯,无趣的人们正以无趣的动作躺上无趣的床。幸好乔治与肯尼是逃离无趣国的难民,已成功偷渡过边境,遁迹水世界,留衣物在岸上算是缴了关税。

突然之间,大浪来了,足以毁灭世界的狂澜来袭,乔治站在深水区,几乎没顶,在浪前显得赤裸而渺小,屈居滔天巨浪的唇下,面临排山倒海的威胁。他想钻进浪里躲一躲——即使是现在,他依然感觉不到真正的恐惧——却被大浪勾卷起来,在水里翻翻转转,他又拍又踢,想浮出水面,而水面是在上面或下面或旁边,他已经无从得知。

这时肯尼踩着慵懒的步伐过来,抓住乔治的胳肢窝,将他拖离海水,一面呵呵笑着,一面以保姆的口吻说:“好了,不准再玩下去了!”乔治仍醉心于海水,喘着气说:“我没事。”他想再继续海泳,但肯尼说:“你没事,我倒觉得好冷。”他拿起自己而非乔治的上衣,像保姆似的为乔治擦拭身体,直到乔治喊背痛,他才住手。此时保姆/幼儿的关系如此真挚,乔治感动得想蜷缩起来,当场立刻沉沉入睡,缩水成婴儿的尺寸,在肯尼庞大的身躯里避难。走出海水之后,肯尼的肢体似乎暴增数倍,每一部分都像巨人,例如咧嘴笑时显露的白牙、湿答答的宽肩、高瘦的躯干、垂挂下方的沉沉巨阳、修长的腿,现在正一一逐渐萎缩。

“老师,可以回你家吗?”他问。

“可以,不然去哪里?”

“不然去哪里?”肯尼重复他的话,似乎觉得这话反问得很有意思。他拿起衣物,打着赤膊就朝公路与灯火的方向走去。

“你疯了吗?”乔治对着他的后背叫喊。

“有什么关系?”肯尼回头龇牙笑。

“你打算这样走回去?你疯了吗?路人不报警才怪!”

肯尼耸耸肩,和颜悦色地说:“不会有人看见啦。我们变成了隐形人——你难道不晓得?”

但他开始着装,乔治也跟着穿上。往沙滩上坡走时,肯尼一手搭在乔治的肩膀上:“老师,你知道吗?政府应该禁止你自己一个人跑出来玩,永远不准,因为你有闯大祸的危险。”

信步回家的路上,乔治酒醒了大半。到家时,他已经不认为他俩是野生的水族动物,而是头发湿漉漉的老教授,深夜带一个湿透了的学生回家。乔治开始担心外人的眼光,口气变得近乎唐突:“浴室在楼上。我帮你拿毛巾。”

这种正式的口吻立即点醒了肯尼。“老师,你不洗澡吗?”他语带顺从,微微失望。

“我可以待会儿再洗。可惜我家没有适合你穿的衣服,你先用被单裹身子,等衣服烘干再换上。抱歉,烘干的过程慢,将就一点。”

“可是,老师——我不想麻烦你。不如我现在就走吧。”

“别傻了,你会得肺炎。”

“衣服穿上去,一下子就干了,我不会有事的。”

“鬼扯!上楼去吧,我给你介绍一下环境。”

乔治拒绝放行,肯尼显然很高兴。无论他高不高兴,他洗澡时弄出很大的声响,不尽然是高歌,比较近似连串的叫喊。乔治心想,大概会吵醒邻居吧?管他的。乔治的情绪又飘扬起来,觉得亢奋、投入、活生生。他进卧房,火速褪下衣裤,换穿厚重的白色毛巾布浴袍,急忙下楼烧开水,调理几个鲔鱼番茄裸麦三明治。一切准备就绪,放在托盘上,端进客厅,肯尼这时候下楼来,被单裹得别扭,像海难获救的船员。

肯尼不想喝茶,也不喝咖啡。他说他宁可来点啤酒,所以乔治从冰箱取出一罐,不理智地为自己倒苏格兰威士忌,分量有点多。他走回客厅,发现肯尼正四下参观着,仿佛件件是新鲜事。

“老师,你自己一个人住啊?”

“对,”乔治接着以略带反讽的语调说,“出乎你意料吗?”

“没有。有个同学说他认为你自己一个人住。”

“其实,以前有个朋友和我住在一起。”

但肯尼对这位友人不表好奇心:“连猫狗之类的宠物也没有?”

“你认为我应该养猫养狗吗?”乔治问得有点咄咄逼人。他认为肯尼一定在想,可怜的老家伙没有爱的对象。

“才怪咧!波特莱尔不是说,宠物往往会变成恶魔,最后会霸占人生?”

“大概是吧。不过我朋友以前养了很多宠物,好像没有霸占我们的生活。当然啰,独居和两人同住的情况不能相提并论。我们以前常说,如果其中一人不住这里,留下来的人也不会想继续养这些宠物……”

不好奇。肯尼丝毫不想知道这方面的事。他正凝神咬下一大口三明治,于是乔治问他:“好吃吗?”

“太好吃了!”他鼓着腮帮子咧嘴一笑,下咽之后又说,“你知道吗,老师?我相信你已经发现美满人生的奥秘!”

“怎么说?”乔治刚牛饮将近四分之一杯的苏格兰威士忌,以淹没提及吉姆与宠物时发作的痉挛。现在他觉得酒精逆冲脑门,难以阻挡,感觉神清气爽却又嫌来得太急。

“你不知道吗?像我这种年纪的小孩,梦寐以求的就是住这种房子。你看看,住这里就能心满意足了,不必听别人的命令,想做再疯狂的事也没人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