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玛丽亚(第15/57页)
我在地里绕了一个大的弧形弯子到了伊万一伙人那里,他们正在清理马铃薯地旁边的草地。穿条纹囚服的长长一排人在黑泥岗子旁边直直地站着,一点也不动。隔一会儿有一把铁锹活动一下,有人弯腰,在这个动作中停滞,又慢慢直起腰来,举起铁锹,又做半圆形的运动,在未完成的姿势中停滞,像叫作树懒那样的动物一样。等一会儿,另外一个人有动作,挥动铁锹,在懒散怠惰中放下。他们不是在用手工作,是用眼睛。如果地平线上有党卫队员或者组长出现,如果从清凉绿阴下的角落里有狱卒的脚步声传来,铁锹就发出咯噔咯噔的声音。不过呢,只要可能,那铁锹就是空空地转,人的肢体活动像木偶一样,又可笑,又生硬。
我径直到了伊万那里。他坐在自己的角落里,用小刀在一块硬木头的皮上刻装饰:方块、同心结、心形、乌克兰图案。一个年长的、他信赖的希腊人正向他的包裹里塞什么东西。我正好赶上看到一只鹅的白色翅膀和红色的头,那头弯在背后,挺奇怪的。伊万看见我,立即用汗衫盖住包裹。那块猪油在我衣袋里变软了,在裤子上留下一块很难看的油污。
“哈奈契卡夫人给你的。”我的话简单明了。
“她没说什么话吗?应该送鸡蛋来嘛。”
“让转达谢意,谢谢你的肥皂。她挺喜欢那肥皂。”
“那好。我昨天从加拿大的一个犹太人那儿买来的,用了三个鸡蛋。”
伊万打开猪油包裹纸。已经压扁压软,变成黄颜色了。我一看就觉得恶心,也许是因为早上吃了太多的咸肉,那气味到现在还往上翻腾。
“嘿,这个母夜叉!两块肥皂就换来这样的东西吗?她没给你饼干吗?”伊万瞧着我,疑神疑鬼的。
“你知道,她回敬得实在太少了。我看见了那肥皂。”
“你见啦?”伊万感到不安,扭动了一下身子,“我得走了,赶他们干活去。”
“见了。回礼太少了,你应该多得,尤其是从我手里。我会尽力补偿的。”
我们彼此盯着对方的眼睛凝视了一瞬间。
四
水沟上面长了菖蒲,对面站着那个傻头傻脑留胡子的看守,他衣袖上有几个标示服务年头的三角形。水沟旁边长了几株红莓,叶子是白的,好像布满了灰尘。水沟沟底流着污浊的水,里面全是一些绿颜色的滑溜溜的东西,有时候,带着污泥跳出一条黑色的扭动的泥鳅。希腊人一抓住就生吃起来。
我叉开腿站在沟上,用铁锹慢慢清理沟底。我站着,很小心,避免弄湿了我的一双皮鞋。看守走近,细心察看,不说话。
“在这儿干什么呢?”他终于开口。
“筑堤,以后清理水沟,看守先生。”
“你一双好皮鞋哪儿来的?”
我这双皮鞋确实很好:鞋底是双层的,手工缝制,鞋面有精制的小孔,匈牙利式的。是朋友从货场给我拿来的。
“营里得到的,和这件汗衫一起。”我回答,指着丝质汗衫,“我用一公斤西红柿换来的。”
“你们能弄到这样的皮鞋吗?看,我穿的是什么。”
他给我看他褶皱儿破裂的鞋。右脚的一只鞋头上还打了补丁。我点头,表示理解。
“能不能把这双鞋卖给我啊?”
我抬头望着他,露出无限惊奇的表情。
“营里的东西,怎么能够卖给您呀?怎么能卖呢?”
看守把卡宾枪靠在一把椅子上,向我走过来,俯身水沟,水里照出他的倒影。我抓起铁锹搅浑了倒影。
“只要没有人看见,没有什么不能的。给你面包,我口袋里有。”
这个星期我收到家里从华沙寄来的十六块面包。而且,这样的皮鞋,是值一升伏特加的。所以我很有礼貌地对他微笑。
“多谢了,营里配给的够吃,我不饿。面包和猪油都够。您的面包如果太多,就请您送给那些犹太人吧,在沟渠上干活的那些。瞧,那个,那个搬草皮的,”我一边说一边指着一个矮小干瘦的犹太人,他一双蒙蒙眼老是迎风流泪,“是个很正派的人。何况,这双鞋也不怎么好,鞋底都裂了。”鞋底是有一条裂缝,有时候在里面藏几块美元,有时候藏几张邮票,有时候藏一封信什么的。看守咬住嘴唇,瞧着我,皱起眉头。
“为什么把你关起来了?”
“我在街上走,碰上抓人,被抓住了,关起来,弄到这儿来。完全是无辜的。”
“你们说的都是这样。”
“唉,不是啊,不都是。我一个朋友被捕,是因为他唱歌唱错了,您知道,唱歌唱错了。”
我一直用铁锹清理黏滑的沟底,忽然碰到了一点硬的东西。给钩住了,是铁丝。我哼哼着骂了一句。看守这头蠢货还盯着我。
“什么,唱歌唱错了?”
“告诉你怎么回事。在华沙,有一次,做礼拜的时候唱教会歌曲,我的朋友却唱起国歌来。唱的全错了,所以把他关起来了。还说,只要他学不会乐谱,就不放他出来。甚至还打他,可是没用,他坐监肯定得坐到战争结束,因为他实在是五音不全的。有一次,甚至把一首德国进行曲和肖邦的《葬礼进行曲》弄混了。”
看守嘟囔了一声,退回到那个椅子旁边。他坐下,举起卡宾枪,心不在焉地把玩扳机。他又抬起头来,好像想起了什么事。
“喂,华沙人,过来,我给你面包,你发给犹太人。”说着,他要去取口袋。
我露出微笑,尽最大的努力表示最大的礼貌。
水沟那一边有警戒线,看守有权力对人开枪射击。打死一个人放三天假,奖金五马克。
“很遗憾,不允许我们到那边去。不过,如果您愿意,就请您把面包扔过来,我能接住。”
我做出等待的姿势,可是看守突然把口袋扔在地上,立正,向路过的警卫队长报告:“平安无事。”
在我旁边干活的扬奈克,是一个从华沙来的可爱的少年,集中营里的事,他一无所知,而且,也许永远也不会懂得。他铲烂泥,干活勤快,把湿泥摆放在对面,放得很整齐,差不多一直到看守的脚下。警卫队长走近,看着我们,就像在观看两匹拉车的马或者地里吃草的牛羊似的。扬奈克对着他和气微笑,还礼貌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