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玛丽亚(第16/57页)

“我们清理水沟,有很多湿泥。”

警卫队长一愣,惊奇中瞥了一眼这个说话的囚徒,好像看到了一匹突然说话的拉车的马或者一头开始哼唱流行探戈舞曲的母牛。

“你过来。”他说。

扬奈克放下铁锹,跨过水沟,走到他面前。于是警卫队长抬起手来,抡圆胳膊竭尽全力打了他一个大耳光。扬奈克摇晃了一下,抓住红莓灌木丛,滑进了烂泥。水汩汩地冒泡,我笑得喘不上气来。警卫队长说:“你在这条沟里干什么我不管!爱干不干。可是,你要是对党卫队说话,就得摘下帽子,立正。”警卫队长走了,我帮忙把扬奈克从烂泥里拉了出来。

“他为什么打我,为什么,为什么呀?”他追着问,一点也不明白。

“再不要巴结着汇报。”我回答,“快洗洗去吧。”

我们清理完水沟淤泥,看守的使唤小子就来了。我拿起口袋,拨开面包、猪油和葱头,摸出一个柠檬。对岸的看守瞧着,不说话。

“过来,给你。给你那个看守。”

“好吧,塔代克。喂,听着,有没有什么吃的东西啊?你知道,甜的东西,或者鸡蛋。我不饿,我吃过了。哈奈契卡夫人给我煎的鸡蛋。一个纠缠不休的女人!就想着打听伊万的事。你知道,组长来的时候,谁也不给他东西。”

“让他别再打人,就有人给东西了。”

“你跟他说吧。”

“你当助手是干什么的?你还不会来事。你得细心看明白,这儿有些人抓鹅,夜里在营房里油炸,可是你的组长喝汤。昨天的荨麻汤味道挺好吧?”

这个小子审视着我。他还很小,倒是挺机灵。德国人,已经参军,才十六岁,常干走私的事。

“塔代克,跟你直说吧,因为咱们互相了解。你想把我推荐给谁呢?”

“不推荐给谁。可是你要看清楚鹅的事。”

“你知道,昨天又少了一只鹅。副指挥打了组长一个大嘴巴,一气之下,没收了他的表。好,我走了,以后注意。”

我和他一起走,到了午饭休息时间了。大锅那边传来刺耳的哨声,有人摇晃着双手。人们就地扔下铁锹,铁锹插在土堆上。从整一片土地上,筋疲力尽的囚徒慢慢聚来,尽量拉长午饭前的可贵的片刻,等一会儿就能够消除饥饿。伊万的一组最后到达,迟了。伊万在“我的看守”旁边站住,说话费了不少时间。看守伸手指了指,伊万点头。叫声和招呼声催促他。走过我身旁的时候,他问:

“看样子你今天没捞到什么。”

“今天还没过完呢。”我回应说。

他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空荡的孵化室里,组长助手正在摆放餐具,擦桌子,准备午饭。指挥官的文书,一个会说很多语言的希腊人,缩在墙角里,想要显得最矮小,最不显眼。透过敞开的窗户,可以看到他那蒸熟龙虾般颜色的脸,水汪汪的眼睛像蝌蚪似的。在外面,一个有高高土墙围起来的小院子里,有很多囚犯。他们坐着,和站着一样,都必须是每五个人一排,一列,一组。他们盘腿坐着,挺身,手放在腿上。分发午饭的时候,不准他们挪动,到后来才能够向后倒下,倒在同伴的膝盖上;如果队列走了形,可就麻烦了。在侧面,在土墙阴影中,党卫队员随随便便地坐着,手枪随意放在膝盖上,从背袋里掏出面包,小心地抹上人造黄油,慢条斯理地吃着,细细品味。加拿大区的一个犹太人鲁宾,坐在一个党卫队员旁边,他们轻声密谈。那是纯粹的事务,为他自己,也是为组长。组长块头大,红脸,站在大锅旁边。

我们拿着饭碗奔跑,像最熟练的跑堂一样。我们分发汤水,一言不发;我们从人们手里强力夺走饭碗,一言不发,因为那些人还要从空碗里弄一点吃的,还要延长吃东西的时间,再一次舔一舔饭碗,偷偷地用手指头抹一抹碗底。组长突然从大锅旁边跳开,跑进队列:他看见了一个舔饭碗的人。他朝着那个人的脸打,把他打得倒在地上,又连着踢他的小腹部,走开的时候乱踩乱踏那些人的膝盖和手臂,但是小心不碰正在吃东西的人。

众人的目光全都努力集中在组长的脸上。还有两锅汤:加餐。组长每天都要尽情享受这一片刻。集中营里十年的经历让他享有对于其他人的绝对的权力。他用勺子把指出,谁有资格加餐,从来没有弄错的时候。得加餐的都是干活好的、比较有力气的、比较健康的人,而有病的、体弱的、力气耗尽的人没有权利得到第二碗荨麻菜叶汤。不能把食料浪费在不久以后进焚尸炉的人身上。

工头该得满满两碗马铃薯加肉汤,都是从锅底捞上来的。我手里端着汤碗,四下里看看,感到迟疑,觉得有人盯着我看。贝克尔坐在第一排,他突兀的眼睛瞧着我这碗汤。

“接着,吃吧,小心别噎住你。”

他在沉默中接过碗,开始急急忙忙吃起来。

“把碗放在旁边,等助手来收取。不然组长打你嘴巴。”

第二碗给了安德列。他有苹果回报。他在果园里干活。

“鲁宾,看守说什么了?”我往阴凉里走,从他旁边经过的时候,轻声问他。

“看守说,他们占领了基辅。”他小声说。

我感到吃惊,站住了。他做手势催我走。我走进阴影,把衬衫铺在地上,以免弄脏丝质内衣,躺下舒舒服服睡会儿。能休息的时候,都要好好休息一下。

组长走到孵化室,吃了两碗汤,睡着了。这时候,助手从衣袋里掏出一块煮熟的肉,切碎,放在面包上,细嚼慢咽地吃起来,让饥饿的人群瞧着,他还时时咬一口葱头,像咬苹果似的。拥挤队列里的人也都彼此躺在身上,用外衣蒙住头,进入不安的沉睡。我们在阴影里躺着,对面是戴白色头巾的少女分队。她们从远处对我们喊着什么话,咯咯地笑着让我们注意她们。我们这面也有人点头示意。有一个女孩在旁边跪着,两只手臂在头上伸直,举着一块圆木,又粗又重。每隔一会儿,看守营的党卫队员就放松拴着一条狗的绳子,那条狗就扑向那女孩的脸,汪汪汪地狂吠。

“是个女贼吗?”我懒洋洋地猜测。

“不是。在玉米地里抓住的,还有彼得罗。彼得罗跑了。”安德列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