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玛丽亚(第19/57页)
“我觉得,这次挑人似乎都是我的罪过。怎么说话就给应验了?在这个万恶的奥斯威辛,连一句不吉利的话也要应验。”
“别太放在心上。”卡吉克说,“有什么能配着香肠吃的东西,拿来。”
“你没有西红柿吗?”
“你不是开玩笑吧?”
我推开递给我的夹香肠面包:“我吃不下去。”
在外面,挑人的事接近结束。党卫队医生记录了登记人数和这些人的序号,走向下一个营房。卡吉克准备离开。
“我去买几根香烟。塔代克,你眼尖,什么都看得见。要是有谁吃了我的玉米粥,我就把他砸成肉酱。”
这时候,从下面钻出一个头发灰白的大脑袋,一双绝望的眼睛瞧着我们,不断眨着。接着,露出来的是贝克尔的脸,疲惫不堪,显得更老了。
“塔代克,我有一个请求。”
“说。”我说着,向他倾身。
“塔代克,我快进大炉子了。”
我把腰弯得更低一点,从近处看着他的眼睛:一双眼睛平静,空荡。
“塔代克,可是我一直饿得难受。给我点吃的,这是最后的一夜。”
卡吉克用手戳了我膝盖一下。
“你认识这个犹太人?”
“这是贝克尔。”
“喂,你这个老犹太,爬上来,吃吧。吃饱了,剩下的也带进大炉子里去。爬到上面来,我不在这儿睡,不在乎你有多少虱子。”
“塔代克,”卡吉克抓住我的手臂,“你来。我那儿有几个苹果饼,我妈寄来的。”
他从床上伸出胳膊,又拍了我一下。
“你看。”他小声说。
我看了贝克尔一眼。他半闭着眼睛,像盲人一样用手掌摸索木板,准备爬上来。
女士们先生们,请进毒气室
整个集中营,人人赤身裸体。不过,我们已经经过灭虱程序,从装满溶解了塞克隆的大水盆里取回了衣服。这种毒剂既能杀死衣服上的虱子,也能杀死关进毒气室里的人,效果都挺不错。只有用西班牙式木栅栏与我们隔开的那些营区还没有“领回”衣服,可是这儿的人和那儿的人都是一丝不挂,暑热蒸腾。集中营紧紧地关闭着。没有一个囚犯,没有一只虱子敢斗胆溜出大门。指挥部的工作已告一段落。成千上万全身赤裸的人从早到晚在路上、在点名场上徘徊,在墙脚下、在营房房顶上横躺竖卧。他们睡在木板上,因为草垫和床单都正在消毒。从边缘的营房可以望见妇女营,那儿也正在灭虱。两万八千名妇女被迫脱光衣服,被赶出营房,正在路上、在小广场上拥挤攒动。
从清早起,我们就等着吃午饭,就在吃邮包寄来的东西,看望友人。酷热难当,时间过得极慢,连最起码的娱乐也没有。通往焚尸炉的大路空空荡荡,已经两天没有输送列车到来。加拿大区的一部分已经取消,拨给了指挥部。在哈门茨区,人们遇到一批肥头大耳的指挥官,那些吃得饱睡得足的家伙。在集中营有一条令人羡慕的规矩:如果一个强人失势,朋友们就要千方百计落井下石。加拿大,我们的加拿大的确不像菲德勒区那样到处散发着松脂味,而只有法国香水的芳香;可是,那个区里长着的高大挺拔的松树,再多也多不过我们区里密藏的从整个欧洲收集来的首饰和货币。
我们三三两两地坐在木架子上,晃动着双脚,无忧无虑。我们打开精心烤制的面包,干酥了,直往下掉渣儿,味道稍微有点不好,不过还没有放置了几个星期的那种面包的霉味儿。面包是从华沙寄来的。一个星期以前还在我母亲手里。慈悲的上帝哟,慈悲的上帝……
我们掏出牛脯肉、葱头,打开一罐浓缩牛奶。五大三粗汗流满面的亨利,大声念叨着从斯特拉斯堡、从巴黎城下、从马赛来的输送列车运来的法国名酒。
“你听着,我的朋友,等我们再去货场,我一定给你带回真正的香槟酒来。你根本就没喝过的,是不是?”
“是没喝过。可是你过不了大门呀,别瞎嚷嚷了,还是弄双皮鞋来吧。你知道,就是那种有后跟、又有小窟窿眼儿的。汗衫嘛,就甭提了,你早就答应过我。”
“耐心点儿,耐心点儿嘛。送货车一来,我什么都给你弄到手。反正还得去货场的。”
“要是再没有货往大烟囱里送呢?”我恶狠狠地顶他,“你瞧,营地上闲散起来了,邮包不限量,不准打人。你们又给家里写信……大家都在议论新决议,说什么的都有。你自己不是也议论吗?哼,更不用说,输送来的人越来越少了。”
“别胡说。”这个马赛人(他是我朋友,可是我不知道他姓什么)嘟囔起来。他长着一张活像考斯威小型画中人物的脸,又肥又胖,嘴里塞满了夹着沙丁鱼的奶油面包。“你别胡说。”他费劲地吞咽着(咳,总算下去了),又说一遍,“你别胡说,人是不可能没有的,不然,在这个劳动营里,咱们全得饿死。大伙不是全靠他们送的吃的东西活着吗?”
“大伙?不见得。我们有邮包。”
“你有,你的伙伴有,你的十个伙伴都有,你们波兰人有,不过那也不等于大伙。我们犹太人呢?俄国人呢?要是我们没有吃的,没有输送车成批运来,你们还能够吃你们的邮包吗?还能安安静静的吗?我们就不会放过你们的。”
“不放也得放。你们会给饿死的,就像希腊人那样。在这集中营里,谁有吃的,谁就有势力。”
“得得得,你们也有,我们也有,还有什么可争的?”
是啊,没有什么可争的。你们有,我也有,那咱们就一块儿吃,一块儿在三层的木床上睡吧。亨利切着面包,用西红柿作凉茶,加上罐装芥末,味道真不错。
在这座营房里,就在我们的脚下,挤满了一丝不挂的人们,大汗淋漓。他们在木床中间的过道上,沿着巨大的设计精良的炉子和马厩附加建筑物中间的巷道挪动着。那些附加建筑把马厩(门上还挂着牌子,写着:“病马,送往他处”)变成了五百人住的舒适住宅。他们八九个人挤在一张三层木床上,赤裸着身子躺着,骨瘦如柴,散发出汗味和屎尿臭气,面颊深陷。在我下面,有一个犹太律法博士。他的头用从被单上撕下来的一块破布包着,正在念希伯来文祷词(这儿有这种读物),声音又大又单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