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讲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怎么为一个想法陷入窘境(第5/16页)
用暖手筒挡在小脸蛋上的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她的脸这时比芍药还红),完全斜着眼睛,不知怎么无力地往一边摇了摇头——不是对他,是对哈巴狗。瓦尔瓦拉·叶甫格拉福夫娜则一直站在那里,气喘吁吁的,定着眼睛在看。
“阿勃列乌霍夫?”
“是……好像。”
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她是个近视眼),瓦尔瓦拉·叶甫格拉福夫娜暗自激动地悄悄念叨起来:
高尚,端庄,苍白,
头发,像亚麻;
思想——丰富而感情贫乏,
他是个什么人——尼·阿·阿?
这是他,他:
一位著名的革命者,
虽然是个贵族,
但要比他可耻的家庭
美好一百倍。
这正是他,腐朽制度的改造者,她(快,快!)准备和他结成公民同盟,向他提议要他完成预定的使命,接着将发生全民的、世界性的爆炸。她立刻上气不接下气起来(瓦尔瓦拉·叶甫格拉福夫娜有大声咽口液的习惯)。
“怎么回事?”
“没有什么,我头脑里产生一个思想动机。”
但是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再也没有听下去,因为她出乎自己意料地转过身去,并见到那里,那里,在涅瓦河最后一道鲜红反光的映照下的冬宫广场凸出处,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不知怎么正古怪地朝她转过身来站着。他低下头,把脸藏在领子里,因此,那顶大学生制帽正在往下滑,她好像感到他正在令人十分讨厌地微笑,并不管自己的形象多么可笑。裹着件大衣,他显得背有点驼,没有双手,大衣的两侧随风剧烈地飘拂着,见到这一切后,她赶忙转过自己可爱的脑袋。
他弓着背还站了好久,令人十分讨厌地微笑着,不管自己如同没有双手的那种很可笑的形象,大衣的两侧在晚霞鲜红的斜照下正随风剧烈地在飘拂。但是,至少他无论如何没有瞧她,他那双近视眼怎么能看清她已经离远了的形象呢;他独自在发笑,正看着那很远很远,好像不该那么远的地方——那里坐落着岛上的建筑物,在发红的烟雾中它们都稍稍有点模糊不清了。
可是她——她想大哭一场,她希望自己的丈夫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走到他跟前,突如其来地给他脸上一下胸甲骠骑兵的拳头,并以自己作为一名军官的真诚语言教训他一顿。
无情的落日从地平线处投来一抹又一抹余晖;广袤无边的粉红色涟漪,显得高了;不久前还是白色的(现在是粉红色的)云朵,如今则显得柔和、更高了,它们像敲碎了的珠母的细小凹陷处,成了一片绿松石;这一片绿松石均匀地落在粉红色碎珠母片当间;珠母碎片很快撒到高空,仿佛正在漂向海洋深处,使最柔和的反光消失在绿松石中:到处是暗洞洞的青色在翻滚,到处是青中透绿的深沉——房子上,花岗岩上,水里。
不再有落日了。
孔德——孔德——孔德!
仆人端上一盘汤来。他事先从餐具中取出一个胡椒瓶,放在参政员的盘子前边。
身穿蓝上衣的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从门里出来了,他很快坐了下来,仆人已经把冒着热气的汤盘盖子取下了。
左边一道门开了,紧裹着一件大学生礼服的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飞速从左门进来,礼服的领子(亚历山大一世帝国时期的)竖得高高的。
两人举目互相看了看,两人都显得局促起来(他们一直局促不安)。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的目光从一件东西转到另一件东西上;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感到一种每天都有的慌张,他的两条完全无用的手臂由肩膀起顺着身体两侧笔直地垂着;出于毫无必要的殷勤,他跑到父亲身边,并开始叠起自己纤细的手指来(手指叠手指)。
每天都有的情景等待着参政员:故作有礼貌的儿子故作急急忙忙地连跳带跑地克服从门到餐桌的空间距离。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面对着儿子迅速地(大家都会说是——跳着)站立起来。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在桌子的一条腿上磕了一下。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向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噘起自己肥厚的嘴唇,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把自己的嘴唇凑向这两片肥厚的嘴唇——四片嘴唇互相碰在了一起。一只通常汗涔涔的手摇晃了一下两个指头。
“晚安,爸爸!”
“你好啊……”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坐下了。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拿起胡椒瓶。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习惯地给汤里撒上胡椒面。
“从大学来?……”
“不,散步回来……”
接着,恭恭敬敬的儿子那刮得干干净净的嘴边显出蛤蟆似的表情,我们已经看到了从构成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该死生活的一切可能的忸怩作态、微笑以及殷勤的模样抽象出来的这张脸,尽管它已经没有了丝毫希腊人面具的痕迹;这种微笑、忸怩作态或简单的殷勤手势在心不在焉的父亲东张西望的目光面前连连不断地表现出来;连那只把汤匙伸往嘴里的手,都明显地在哆嗦,弄得汤都溅了出来。
“爸爸,您从机关回来?”
“不,从部长那里……”
……
上面我们已经看到,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如何坐在自己的书房里得出结论,认为他儿子是个不可救药的骗子:一个六十八岁的父亲每天都对自己的亲生骨肉进行虽然是头脑清醒的,但毕竟是恐怖主义的行动。
但那是抽象的、书房里的结论,并没有扩散到走廊,(更)没有扩散到餐厅。
“给你点胡椒面,柯连卡?”
“我要点盐,爸爸……”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看着儿子,也就是用东张西望的眼睛环视这位来到自己面前的年轻哲学家,按照传统,这种时候思想回避开了书房,而让位给所谓父亲的表露。
“而我喜欢胡椒,撒上胡椒面好吃些……”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眼睛盯着汤盘,驱赶着记忆中烦人的联想:涅瓦河上的落日和难以描述的粉红色涟漪,最柔和的珠母般的反光,青得透绿的深邃,以及在最柔和的珠母反光的背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