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2/11页)
不过,我怎么也没有忘掉我这趟行程的目的,能见到阿格里巴·涅捷斯海姆斯基,能见到新时代一位最伟大的学者、最卓越的作家——这个念头给我带来很大的慰藉。我沉醉于想象力的游戏,这种游戏想必是每个人都熟悉的,我给自己设想出我拜访阿格里巴时那场面所有的细节,我在意识中,对我将要对他说的话,与将要从他那儿听到的回答,逐字逐句地重复,这其中有些话语,我甚至用拉丁文拟出,自然,这不是没有几分棘手的。我倒挺想相信,我不是以一个没有经验的学生身份出现在阿格里巴面前,而是作为一位谦逊的年轻学者,既不缺乏知识也不缺少经验,但在科学的那些高深的领域寻求指点与指导,那些高深领域被学者探得还很不够,因而,在那些领域问问门径并没有什么可羞愧之处。我为自己想象出:一开始,阿格里巴听我陈述时还不是没有几分不以为然的神情的,过一会儿,他就会流露出那种高兴的关切,最后他将被我的聪明与我的资料储积的丰富而折服。他将在惊讶中询问:在我这种年岁上,我是如何来得及获取了这么罕见又这么多种多样的学识的,而我这时则去回答他说,我的一个最好的向导就是他的著作……我还想象出另一些同样荒唐的、虚妄的、甚至是不可思议的交谈细节。凡此种种,均是那种童稚般的虚荣心在作祟,这虚荣心竟突然间从我的心底涌动出来,在我这艰难的旅途中骚动起来。此时此刻,我正行进在大主教的领地上,行进在冷风扑面满目荒凉的冬季的田野上。冻得浑身发抖,累得腰酸腿痛的我并未失去精神抖擞的神气,凭着韧性往前赶,我终于抵达波恩。我跨进波恩城门时,那塔楼上的大钟已敲过三次,时值夜半三更,一片黑暗。颇费了一番劲,我才得到夜间值更卫兵的放行,我又一次注定不能对过夜的地方进行选择与挑剔,反倒愿意钻进迎面撞上的第一家旅店,我记得,那旅店的招牌是“金色的荆条”。
次日早晨,就像所有的小旅店都例行的那样,我住的那家旅店的老板上我这儿来作咨询,问我是否还需要什么别的服务,实际上他来我这儿更多的还是出于好奇,他是想搞清楚,他的这位新房客是什么人。我会见他也不是没有几分乐意,因为我得查问清楚,阿格里巴究竟住在城里的什么地方,况且,向他人炫耀一下我是奔着这么一位名人而来的,这也是一件挺愉快的事。真也凑巧,这老板原来是本地的一个老住户,也可说是一个“老波恩”,我挺顺利地从他口中获悉我急需的信息:有关阿格里巴的私邸所在的那条街道的情况;从他这儿,我还听到了这城里正流传的有关阿格里巴本人的一些评说。而这,已属额外的收获。
“怎么能不知道阿格里巴呢?”店老板对我说道,“我们这儿任何一个小毛孩都早已能把他给认出来,不过,说实话,也总躲着他的!说他好话的,不多,说他坏话的——则不在少数。人们传说着,他潜心撰写一些黑书,并且与魔鬼打交道……至少,他是闭门索居,老是把自个儿关在家中,就像那总隐居在自己巢中的枭,有时候好几周也看不到他在街头露面。之所以说他道道地地的不是一个好人,仅凭这件事就可以判定:他把自己的两个妻子都整死了,而这第三位,就在不久前,一个月还不到之前,刚刚与他离了婚。不过,话说回来,如果他是您的老相识,那我就请求您发慈悲而宽恕我,因为我这仅仅根据传闻在讲述,而这尘世间人们信口胡说的东西还少吗:无法把什么人的话都当真去听的!”
我赶紧声明:我与阿格里巴并无任何友情,而只有一些金钱上的来往,这老板听我这么一说,当即又来劲了,但他把嗓门压得低低的,开始向我转述此间流传的围绕着他们城里这位大名鼎鼎的客人的各种各样的无稽之谈。他给我披露了这样一些荒唐的事情:阿格里巴身边总有几个恶魔,那是一些栖居于家宅里的恶魔,它们借用狗的模样与阿格里巴同居;阿格里巴能在月球表面上将地球上各个角落里正在发生的事情给一一识读出来,因而他知晓天下所有新闻而不用信使;他掌握了熔化金属的绝招,他常常用一些很特别的金币支付给卖主,那些金币看上去一个个好端端的,可过后却变成一块块羊角或一堆堆牛粪;他在魔镜上向那些达官贵族们显示其未来的命相;阿格里巴在青年时期,曾在意大利生活过,那时他在西班牙将军安东尼奥·德·列伊夫的手下供职,他用魔法的力量保障着自己的上司无往而不胜,使其所有举措都获成功;有一回,人们看到阿格里巴在弗里堡(8)城作公开演讲,他结束讲演正好是上午十点钟,可在这同一瞬间,这同一个他竟又在另一座城,在距弗里堡很远很远的蓬塔姆萨(9)城开始另一个演讲……店老板还给我说了许多其他的、同样让人难以置信的、不平常的事情。
我挺乐意地听着这些无聊的传说,这倒不是由于我对它们信以为真,而是出于这样一个念头:能上这样一个令人震惊的名人家寻访这真让我感到得意。根据我的思虑而推断出的那个适合拜访的时刻到来了。这时,我再一次将身上的衣着整理了一番,带着挺自豪的神态走出了旅店,走在大街上的时候,我心底萌生了一种欲望,恨不得那些路人都能看出来我这是上哪一个人家去拜访。现如今追忆起那时候那些自以为得意的想入非非,我不能不嗤之以鼻,哑然一笑,这笑声又苦涩又怅惘,因为命运戏弄人犹如猫儿戏耍老鼠,命运之神即便在这儿也以其精细的残酷对我嘲弄了一番。她迫使我并不去扮演我的自负在我身上培植起来的那种凯旋者的角色,而是去扮一些并不很体面的角色:街头上好捣乱的人、整天醉醺醺的酒鬼、听候老师训斥的小学生。
根据店老板给我的指点,我相当轻巧地就找到了阿格里巴的私邸——它坐落在城边,共有三层的楼房,紧贴着墙边却搭建着许多厢房,这房子看上去很有年月了,其建筑风格显得严峻,它与其他的建筑物不连不搭,茕茕孑立。我敲了敲大门,未听到回答之后,重又敲了几下,后来,我使劲一推,原来这大门并未锁关,我不请而入,走进宽敞又空荡的过道屋,冲着有人声的方位,往前穿,穿入第二个房间。这儿,在一张大桌子旁,环绕着那些盛有某种热气腾腾如烟缭绕的菜肴的饭钵,围坐着四个很开心地说笑着的年轻人,这时,我把他们当成这家的佣人。听见门被推开而发出的吱吱响声之后,这几位中止了笑闹向我转过脸来,而从那桌子底下则钻出两三条纯种狗,它们冲着我低沉地唔唔叫着,呲牙露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