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4/11页)

后来,我终于直截了当地询问阿格里巴以及他现在的生活情形,这时,从他们几位所有的口中纷纷扬扬倾洒出来的,竟然都是让我瞠目结舌的怨言。奥古斯丁坦白说,他们现在正经受着非常凄惨的时光,老师正承受着债主们的奚落,而老师本人几乎又没有别的收入,除了出售他的著作所得到的一些利润。阿符涅尼补充道,由于在金钱上的这种拮据,阿格里巴才不得不上我们的大主教手下供职,而大主教则把这样一些根本不应由老师去浪费心血的事委托给他去办理,诸如筹办节日庆典,监管节日活动。后来,艾马努艾尔则骂骂咧咧地攻击阿格里巴的第三任妻子,也就是他刚刚与之离婚的那一位,艾马努艾尔认为,所有的灾难都是这个女人带来的,相反,这个学生却千方百计地夸奖老师的另一位妻子,即已故的让娜·路易莎,可是,阿格里巴本人好像对这一位并不怎么动情。艾马努艾尔还开始对我讲述他们这几个当年在安特卫普(13)时所领略过的美好时光,那时,阿格里巴在公主玛尔迦丽塔·奥甫斯特尼斯卡娅(14)——此公主现已辞世——的庇护下,大显身手,才气横溢,让世人叹为观止。那时,他们的屋子里充满生机,笼罩着欢乐开心的气氛,终日里笑声与玩笑不绝于耳;那时,老师、他的爱妻、他的孩子与他的学生共同组成了一个充满友情与和睦的家庭……不幸的是,掌握我们这种交谈的航向的船长是巴克斯神(15),艾马努艾尔的故事之舟并未能如期抵达码头,奥古斯丁那一阵笑话与嘲弄,如一突如其来的风暴,把艾马努艾尔的故事之舟弄沉了。我能有凭有据地予以归结的只有一点:这个阿格里巴,即便说他会为别人点石成金,给他人带来成功,却不曾为他自己去享用他这堪称绝招的艺术。

不过,间隔了一会儿之后,我们重又回返那兴味盎然的岸边,这时,那几个醉醺醺的交谈者已开始执拗地要求我供认,我来找阿格里巴究竟有什么意图。面对这些无忧无虑的孩子们,我实在无法向他们吐露有关莱娜塔的一个词儿,故而我只好简短地回答他们说,我这是想就“速成魔法”方面的一些问题向他请教。

让我惊讶的是——这种惊讶本是合情合理的,我的这一回答招惹一片异口同声的笑声。

“嗨,朋友,”阿符涅尼说道,“您这可就是未打中目标了!看来您得卷起您来时所携带的行李,打道回府啦!”

“难道说,阿格里巴,”我问起来,“他本人在对探索存在奥秘的科学中所获得的那些资料竟那样的珍视而守口如瓶?”

这时,那个差不多一直沉默着的汉斯插进我们的这一谈话。

“这是多么让人感到屈辱的事,”他感叹道,“人们总是把老师当成魔法师!难道说,阿格里巴·涅捷斯海姆斯基,这个世纪中最光彩夺目的智者之一,非得总要为他自己年青时期的迷恋而付出代价不可,人们将仅仅把他视为那部论述得并非有力、并非成功的著作《论隐秘的哲学》的作者而去了解他吗?”

我深为这番话而感到惊愕,我指出,我本人无论如何不能把阿格里巴论魔法的书视为不成功之作,此外,这部书刚刚出版,而这就说明:作者对它,即使是现在也是对它赋予某种意义的。

汉斯怒气冲冲地回答我说:

“难道您也不曾阅读这部书的序言,在那序言里老师不正是要说明这一点?他的那部书在全欧洲都得到了流传,但被列入不可信之书的名单之中,人们给它续上一些荒唐无稽的章节,诸如它那荒诞不经的“第四部分”,老师更愿出版自己的“真本”——原稿本,以便仅仅对自己的话负责。但在这本书中除了对那些已有的各种各样的理论本身的陈述之外,并没有什么新东西,至于那些已有的理论,是老师作为一名哲学家而研究过的。他亲自对我们声言,他本人从来没有,一生中连想都未曾想过去从事召唤恶魔这类如此微不足道,或者如此荒诞不经的玩艺儿!”

汉斯刚刚说完这一通激愤之言,他的同伴们就已经开始拿汉斯本人开心,他们提醒汉斯别忘了,就在刚刚成为过去的前不久,汉斯他自己还相信咒语。这一下可把汉斯弄得直发窘,脸都涨红了,眼眶中差一点涌出了泪水,他求同伴们就此打住,他说,那会儿还太年轻太愚蠢。不过,我作为局外人,一再坚持要他们给我讲讲他们这里说的是怎么一回事,于是,奥古斯丁一边哈哈大笑一边给我讲那事的原委:那时汉斯刚刚来阿格里巴的门下受业,有一回他从老师的书房里偷偷带出咒语汇编魔法操作手册,他心想,勾画出一个圈以后,就一定能召唤精灵。

“比这更为开心的事还有,”已从窘迫中走出的汉斯补充道,“现如今在民间就这件事正流传的传说更让人开心。那些好事的传播者要让其听众相信,似乎那个偷书的学生的确把恶魔给召唤出来了,但他不会把恶魔驱开。那时,恶魔就把那学生给弄死了。阿格里巴恰恰在这关头回到家中。为了不让人家把他当成这一命案的真正的凶手,他就吩咐恶魔进入学生的身体并立即到人山人海的广场上去。在广场上,仿佛那恶魔离开了曾被它复活了的那具死尸,这样,学生的猝死就有了许多证人。我也确信,人们日后将把这信口胡编的寓言载入老师的传记中,而人们对这番胡言相信的程度,要远甚于知情人所写的那些评述他的著作、记载他的不幸的真实的文字!”

在这之后,他们四位就恶魔与召唤这个话题又谈论了几分钟,但这种议论,一直处于那种远非正正经经反倒是轻慢的玩笑气氛中,他们也并非没有几分狡猾而盘问起我来:我这是从什么僻远的地方辗转到魔法学这块田地上,我何以捡拾起由于被视为无用的废物而遭抛弃的这份对魔法的信念。我听着他们这些轻率的言论,心里真的不是滋味,这时我的确感到我就像那路德一样,从自己那僻静的小城来到罗马,一心指望在罗马能找到那种对宗教一片虔诚,对上帝笃信不疑的氛围,可是他找到的仅仅是灯红酒绿的堕落,对上帝的遗弃、对宗教的冷漠。

这时候,“肥公鸡”店老板走过来,殷勤地给我们又送上一夸脱酒,换走了已经喝空了的那一夸脱,我的交谈者们无忧无虑地开怀畅饮,看出来他们心中充满着对青春的渴望,总不满足的渴望,而我呢,则是为了淹没那种羞愧感,淹没那种面对自己时就有的尴尬,也即兴纵饮——于是,我们那原本旨在开开心心的聊天渐渐地变成了一场豪放的恣情作乐。我们的舌头开始不那么听使唤了,口中吐出来的词语不那么清晰了,而脑海中则开始有玫瑰色的旋风在狂舞,这些玫瑰色的旋风使一切都变得那么愉快、可爱、轻松。我们抛开了那些议论魔法师与咒语的话题,而转入那些于我们的思考能力的当下状态更为合适的交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