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5/11页)
这样,一开始在我们中间就爆发了一场关于不同品种的葡萄酒之优劣的争论。进入争议的名酒是:意大利的“莱茵牌”,西班牙的“金丝雀牌”,什匹耶尔的“海茵斯弗尤塞尔牌”,维尔泰姆堡的“艾里芬格尔牌”,以及其他许多的品牌,在这场关于酒的争论中,阿格里巴的学生们显示出他们很在行,并不比那些修士们逊色。争论是如此激烈,差一点就演化成一场斗殴。因为艾马努艾尔叫嚷道,最好的葡萄酒来自伊斯特拉(16),并带着威胁的口吻扬言,谁要是不这样认为,他就要敲碎谁的脑壳;还是阿符涅尼又一次出面调停,终于使我们五个人和好如初,这回,他提议大家唱一支歌曲:
在美因河畔的克林根堡,
在莱茵河畔的巴哈拉赫,
在维尔茨堡的石墙上,
坠挂着熟透了的
金葡萄!
想必这诗句犹如缪斯的声音,一下子使大家都安宁下来。可是,一分钟之后,新的一轮争论又开场了,这回的议题是:哪儿的女人最美丽。艾马努艾尔又对他的意大利特别是威尼斯的那些娱乐宫大肆夸奖一番,但奥古斯丁则要让大家确信,没有比纽伦堡更好的地方了,因为那儿不久前刚刚关闭了女修道院,而所有的女修士全都转入了妓院。顺便说一说,这种争论是在没有任何争辩规则的情形下进行的,当我仅仅提及我去过罗马时,艾马努艾尔竟然立时进入那种狂热的兴奋状态,他抓住我又拥抱又接吻,大声叫嚷起来:“他去过意大利!你们听见没有——他去过意大利!”为了在这种事上也把激情平息下去,阿符涅尼提出了这样一个解决争执的办法:最美丽的女人——就在波恩,而对这一见解应当马上就去证实。他的同伴们,一下子乐得叫喊起来。一致赞同阿符涅尼这两大论点,并且宣称他们从未见过比阿符涅尼更机智灵巧的“雄辩会主持人”。
我们又唱完了一支让人开心的歌曲,这时两条腿还不能坚实地行路,但还是走出了酒屋,在阿符涅尼的率领下,我们这支队伍向这座城的另一边开去,一路上还惊吓那些与世无争的路人。不过,冬日里清新的空气相当快地就使我清醒过来,在一个拐弯处小汉斯冲着我丢了一个眼色,我就立即明白过来而赶紧根据信号行事。我们俩谋划的这次行军途中开小差的行动,很幸运地成功了,不一会儿,我们俩就隐身于一条空荡荡的胡同里。
“我觉得,”汉斯说,“继续狂饮作乐对您并没有多大的诱惑力,而我则认为这样打发时光是有害的、毫无益处的,故而您是不是愿意让我把您送回住处去?”
我回答道:
“您想的完全对。我感谢您,真的很想求您帮我一下,因为这座城里的葡萄酒好像比整个世界上的酒都要烈两倍的,没有您的话,我除了在最近的一条阴沟里躺下去是找不到第二条道儿的。”
小汉斯善良地笑起来,在我身上倾注其最亲切的关心。他不仅把我送到我住的旅店,而且把我扶上床,给我盖上被褥,让我舒坦地入眠,我呢,当即沉入混浊不清的梦境中。几个小时过去了,我醒过来了,自然,整个人还不完全清醒,头上还感到剧烈的疼痛,但意识已经苏醒过来——这时,我看见汉斯并没有离我而去,而是在给我准备某种饮料与晚餐。
“我,本是一名医生,”汉斯向我解释道,“我认为抛开一个病人,一个处于您当时那种状态中的病人,那是不好的。”
这汉斯二十来岁,或许,还更小,他个头不高,其貌不扬,一双差不多是圆圆的蛤蟆眼凸出在那陡峭地弯曲着的眉毛下面,这使他的面容具有某种可笑的模样,但这张年轻的脸还是流溢着聪明,很招人喜欢。我们俩立时攀谈起来,这位嘴上还没有毛的小伙子显示了他的洞察力,在多种科学领域都有广博的学识,甚至也不乏人生阅历。在刚刚过去的那种冲动的印象引发下——而这种冲动,其实常常要比那冷静的思索之手更多地支配着我们的行为,或许,也还并非没有那尚未全然消逝的醉意的影响,我对这小汉斯披露了那些我在他的同伴们面前未曾公开的内情:我为什么要来到这儿寻访阿格里巴,也袒露了近几个月以来我所经历到的那一切,隐而不语的细节自然只有:莱娜塔的名字与我们的栖居地之所在。的确,也应当去想一想,在相当长的时期里,我可是一直没有什么机会与任何一个人坦诚地谈谈,我所承受的那些令人痛苦的东西一直如某种重荷沉在我的心底,它压抑着我的心,它早应寻觅出门。不过,我这已是在为自己的行为辩护。
汉斯像医生倾听病人诉说病情那样,很关切地听完我那冗长而又奇怪的忏悔。在沉思片刻之后,他就像教师对年幼的学生那样,对我作出了这样一些回答:
“我并不怀疑您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合情合理的。但是,您这个人,看来很少研究医学,至少,对这个领域一些新的与相当有价值的发现,您是不了解的。我本人倒是很幸运,因为我在这门科学中有我们老师这样一位大学者做我的导师,尽管他已经中止了自己的医疗实践,但依然是这个世纪最杰出的医生之一。现在我们知道,有一种病很特别,这种病绝对不能被当成精神错乱,可是它与精神错乱症状又很接近,要是用旧术语,可以称之为——忧郁症。染上这种病的患者中,女性多于男性,因为女人——乃是较为柔弱的生灵,诚如mulier(17)这个词本身所标志的那样,BappoH当初造这个词时是根据mollis,后者的意思即是温柔的。在忧郁症状态中的人,其全部情感机制深受那特殊的流质的压抑而总是变动不居,那特殊的流质分布在人体的各个部分(18)。这种情境中的病人,常做出一些无法用任何理性的目的去加以解释的举动,病人的情绪常发生最不可解释、最为迅速的更替。她们一会儿是开朗的、一会儿便转为忧伤,一会儿精神抖擞、一会儿则变得萎靡至极——而所有这些波动并没有任何明显的缘由。同样,在并没有任何必要的情形中她们却撒谎:隐去自己的真面目而乔扮成别的角色,把一些虚构的罪行承揽到自己身上或强加到他人身上,她们尤其喜欢扮演被迫害者的角色、牺牲品的角色。这些女人真诚地相信她们自己杜撰的故事,也由于那虚幻的灾祸而真诚地痛苦:她们想象自己被恶魔附身、受恶魔摆布。她们确实痛不欲生,在惊厥中挣扎,况且强迫自己去那么残酷地扭曲自己的身体,仿佛她们不可能有意识地去这样作践自己,总而言之,她们能以自己的想象而径直把自己整死。一批批所谓的“女妖”正在使这样一些不幸的女性的数目在扩大。对那些“女妖”,本当用一些有镇静效果的药水给予治疗,可是,那些教皇为对付她们却颁发一道道训谕,而宗教法庭裁判官们——索性架起了一堆堆篝火,从肉体上摧残她们。我推想,您也遇上了这样的一位女性。自然,她向您讲述了她的经历与遭遇,但她是在杜撰瞎编,从来就不曾有过什么亨利希伯爵;而过后呢,她会借用她所能企及的一切手段,努力达到这样一个目标:在您的心目中成为一个不平凡、不幸的女子。不过,对她的所作所为无论如何都不可指责,因为在这种状态中行动着的并不是她本人,而是她身患的那种很特别的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