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7/11页)

“老师是这样地喜爱狗,他与另外那几条甚至夜间也不分离,而与它们同睡在一张床上。在他宠爱的那几条狗中有一条——被称为“宝贝儿”的那一条——死去时,他的朋友们甚至写下了几首悼词,用拉丁文写成的诗体悼词。而在民间呢,围绕着这件事则流传着一些胡编乱造的传闻,仿佛阿格里巴在家里养了一些狗模狗样的恶魔。”

同样,这个阿符涅尼在领我参观那个与阿格里巴的书房相邻的房间,也就是那给他摆放着茶饭、堆放着新来的信件的那个房间时,又趁机发挥起来,他对我说道:

“帝国的邮局倒是从老师这儿得到了一笔可观的收入,因为每一天都有好几封信寄到他这儿。他与之有书信来往的人物中有艾拉兹姆,有许多已经即位的帝王,有一些大主教,甚至有教皇本人,不用说更有一些普通的学者以及他那无以计数的崇拜者。正是从这些人那儿,他获悉全欧洲各个角落里的新闻,可是那些迷信的人却胡思乱想,仿佛他是通过一些魔法手段而获得的那些信息。”

对寓所的参观结束后,是午餐。那午餐尽管相当简朴,但毕竟让人填饱了肚皮,午餐过后,这帮新友带我去逛城,从一条街逛到另一条街,不过,没费多大功夫我们就把整座城都给逛了一遍,因为波恩实在是一个不大的城市,我们甚至都走出了城门,从那儿便可看到七峰山那美丽的风景,我也对波恩的教堂欣赏了一番,尤其是五塔大教堂——它的确是我们那些古老的建筑中最出色的杰作之一。那一天的街道上像节日一样人山人海,在那身着五彩缤纷的艳丽服装的人群中悠闲地漫步,这本身就是一件挺让人赏心悦目的事儿。你可以与不相识的姑娘们挤眉弄眼调调情,也可能欣赏那身披冬日的斗篷、头戴插着羽毛的帽子的小伙子的神气。奥古斯丁在这之前已经得以将全城的人物的情况都作了一一打听,这时当我们在人群中闲逛时,他就能随心所欲地冲着我们的耳朵,悄声说起那差不多是每一位过路的先生或每一位花枝招展的女士的风流韵事,这些故事令人想起波焦(21)那些令人开心的小说,乐得我们直发笑。

约莫是下午五点,我们打道回府。阿符涅尼打听到阿格里巴依然没有打开书房的门,就提议我们下象棋。我把棋盘推给阿符涅尼与艾马努艾尔,让他俩决一雌雄,而我本人则宣布要与奥古斯丁打一次赌,赌他俩谁是赢家。这时,那两个孩子也从儿童间出来上这儿看下棋,与孩子一同走过来的还有那自居为家庭一员的玛丽娅。我们全都围挤在两个赌徒端坐着的桌子的旁边,那两条狗也卧伏在两赌徒的脚旁,也以并不逊色的兴趣关注着小卒与马的移动。看着对象棋手的一举一动,专心地观察着的两位打赌者,看着这两个还吸吮手指头的小男孩,看着那善良的老保姆——大概谁也不会去寻思:这一充满田园诗般情调的家庭生活场面,这一值得桑纳扎罗(22)的优美文笔去描写一番的场景,竟然会出现在伟大的魔法师阿格里巴的寓所里。这个魔法师,据一个又一个的传说,能把月亮从天空摘下来,能把死人的身体从其坟墓中拉出来。

我赌的赢家是艾马努艾尔,指望他在关键时刻拿出绝招,可是,阿符涅尼在达米安(23)的艺术中则显得更为机灵,他的棋步走得徐缓但有分量,非常果断地把对手逼上死路。艾马努艾尔在下棋时并不冷静,反倒容易生气,但无论如何也不愿甘拜下风,要不是突然从阿格里巴的房间里传来一阵铃声——那铃声是要人上他那儿,艾马努艾尔在这盘棋中大概是免不了被将死的。那铃声一响,在我们房间里的所有人都立即动作起来:小男孩们诚惶诚恐地一下子溜出门外,玛丽娅尾随他们跑开,汉斯响应召唤赶紧奔往楼下,艾马努艾尔呢,则利用大家都慌乱成一团,好像都落入瞬间突发的冲动之中,赶紧把棋盘上的棋子都搅乱,于是,谁也认不出来,这盘棋该是如何收局。

几分钟之后,汉斯从老师那儿回来了,他宣布:阿格里巴已看了我的信,准备立即接见我,同时,老师要他所有的学生也都一块儿上他那儿去一趟。

我孜孜以求的夙愿就这样如愿以偿了,我来波恩的目的就这样如期实现了——但这时占据我身心的已经不是原先的那种希冀,即对那些萦绕我心头的疑惑求得解释的希冀,而仅仅是一个旅游者的好奇,那种要对当地的名胜古迹观光一番的好奇,阿格里巴的书房在二楼,当我沿着那狭窄的楼梯往二楼攀登时,我心中只有这份好奇。他的那几个学生们呢,这时都往我身上倾洒友好的关切,争先恐后地给我出主意,指点我与阿格里巴会见时应当有怎样的言谈举止,有的提醒我,我说话时嗓门应当大一些,因为老师的耳朵有点儿“背”,有的则提示,老师无法容忍的人就是修士,有的建议我一定要称老师为“最博学的导师”,等等。已经来到了阿格里巴的书房的门口,但不得不又一次收住脚步,汉斯又跑到我前面去敲门,只是这一番折腾结束后,那房门终于打开,我终于置身于这神秘的地方。

阿格里巴的书房第一眼看上去更像是博物馆或修道院的图书馆——整个房间摆满了书橱与书架,书架上塞满了书籍、文稿袋,除了这些书架还有好几个读经桌,桌上面也是书,还有一些动物的标本,各种各样物理仪器与工具;甚至在凳子上,在地板上也散落着手稿、画稿、各种各样的纸。房间里这儿那儿到处可见一层层灰尘,散发着某种发霉的气味,不过,阳光还能从这房间哥特式的狭窄的窗户穿射进来,而把里面照得相当清朗与明亮。那张宽大的写字台上也是堆满着一卷卷的大厚书与一册册的笔记本,似乎被埋在纸堆中的主人本身坐在一把很高的扶手椅上,他的身材并不高,看上去还并未衰老,但清瘦得很,胡子刮得很干净,灰白的头发上罩着一顶深红色的帽子,身上披着一件用毛皮镶边的斗篷。我认出来这人就是阿格里巴,因为他与自己的肖像很相近,那肖像印在他那部《论隐秘的哲学》的封面上;只是他的脸部表情让我感觉与那肖像上的有点不大像:肖像上的那张脸是善良、坦诚的——阿格里巴本人的脸上却有某种轻蔑或是厌恶,也许,这是由于他的嘴唇似乎已经像老人们素有的那样耷拉着,而疲倦的眼睑,已经把那双有生气的、敏锐的眼睛所射出的目光给遮挡了一半。在阿格里巴的脚旁,坐着他宠爱的那条黑狗,这宠物把嘴放在它主人的膝盖上,这黑狗个头并不大,全身毛厚而蓬松,一双眼睛惊人地聪明,仿佛是人的眼睛,后来我打听到,这狗的名字叫“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