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第2/6页)
我疯狂的冲动持续了大约一小时,阿格涅莎终于受不了我这样的折磨,突然放声大哭,跌坐在地板上,一遍又一遍地说:“关于我,关于我,您从来也没有想到过!”这时我才清醒了一些。我把阿格涅莎扶起来,让她坐在沙发椅上,跟她说:我对她的善良十分感谢。的确,我当时对她怀有一种兄弟般的温柔之情。阿格涅莎平静下来,她擦了擦发红的眼睛,整理了一下凌乱了的头发,起身要赶紧回家。为了使她的离开不产生明显的影响,我跪在地上请求她第二天再来我这里,哪怕只待几分钟。阿格涅莎走后,我感到某种奇怪的满足,恰似一个长时间躺在战场上束手无策的伤员终于落入一个细心的医生之手,他给他洗了洗深深的伤口,不可避免地引起一阵剧烈的疼痛,然后用清洁的绷带把伤口包扎了起来。
第二天阿格涅莎回到我这里。第三天、第四天又来了。她开始每天都出现在我的房间里并且不知用什么方式瞒过自己的哥哥,避开了左邻右舍好传播是非的女人们的祖母。当然,我不可能不立刻猜想到她为什么到我这里来;当我轻轻触碰到她的时候,她的颤抖,她的温顺目光以及她胆怯的话语都十分清楚地告诉了我:她对我怀有初恋的全部柔情。但这没有妨碍我用自己的自白折磨她,因为我之所以需要阿格涅莎,只是因为她是一个听我说话的人,在她面前我可以自由地谈论我的灵魂之依托,在她面前我可以说出我感到甜美的莱娜塔的名字。就这样,当初我听莱娜塔讲述亨利希的事情的时刻又重现了,但位置对调,因为此时我不再是牺牲者,而是刽子手。看着瘦小的、每天来到我这里受罪的阿格涅莎,我想道:我们四个人——亨利希伯爵、莱娜塔、我和阿格涅莎,就像钟表机械里的齿轮一样彼此之间紧密结合在一起,每一个齿轮都不由自主地用自己的尖端咬住另一个齿轮。
我要说,阿格涅莎用自己意想不到的勇敢接受了这种考验,看来爱情会给予所有的人,包括最软弱的人,以巨大的力量。她忘记了自己少女的羞怯,温顺地听我讲每晚与莱娜塔在一起度过的幸福的日子中的故事,在这些故事中我也喜欢回忆最隐秘的事情。她克制自己童稚般的妒嫉心,跟随我走进莱娜塔的房间,允许我把莱娜塔喜爱的地方指给她看:莱娜塔经常坐的沙发椅,祭台——莱娜塔就在它前面祈祷,床铺——我有时就睡在它下边,连眼皮也不敢抬起来。我还使阿格涅莎与我一起讨论一个问题:现在我该怎么办。她用怯生生、断断续续的声音劝说我:在德国土地上所有的城市中寻找是没有意义的,尤其是我甚至还不知道莱娜塔的故乡在哪里,她的亲人们住在哪里。
不过,我不止一次没能把握好自己的打击与自己的牺牲品的承受力之间的协调关系,那时,阿格涅莎会突然垂下手,低声对我说:“我受不了啦!”她整个人变得无精打采;或者,她带着无言的泪水坐到地上;或者羞愧地趴倒在沙发椅上。这时,一股对这个可怜的姑娘由衷的温柔之情在我心中油然而生。我亲热地拥抱她,我们的头发搅到了一起,嘴唇碰到了一起。但这亲吻对我来说,除了友情之外,并不意味着其他任何东西。也许,阿格涅莎就是为了这样一些短暂的时刻来到我这里,为等待它们,她准备接受我所有的欺侮。
就这样大约过了十来天,我一直留在科隆。因为,第一,我的确无处可去;第二,薄弱的意志仍像一张密实的网一样禁锢着我;而且,与我在地球上剩下的最后一个避风港——阿格涅莎的眷恋之情相分离,对我来说也是很痛苦的。那些日子里,我的心被我所经历的一切所软化,任何一个人都不会在我身上认出伟大的征服者们(1)的坚强战友——他领导探险队横越了新西班牙的原始森林;相反,我整日缠绵悱恻,倒很像是敏锐的巴里达萨列·卡斯蒂利奥内(2)细微描绘的一个宫廷近臣。
假若没有发生一件事,或许,我没有足够的毅力去迈出果断的一步,还会把自己这种奇怪的生活方式延续好多天。那件事结束了这种生活方式,它的发生不是偶然的,确切地说,它是所发生的一切的自然结果。
一天傍晚,那是三月六日,星期六,阿格涅莎又没能经受住我施加给她的考验,无力地躺在我的膝盖上;而我又一次懊悔自己的残忍,小心翼翼地亲吻着她——我们的房门突然打开了。马特维出现在门坎上。他看到这意外的场面,惊讶地呆住了。阿格涅莎惊叫着跳起来,惊慌地扑到墙边,把自己的脸贴到墙上。我也感到很惭愧,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我们演出了大约一分钟的舞蹈哑剧。终于,马特维能说话了,他愤愤地说道:
“瞧,老弟,我没想到你会做出这种事!关于你我想过好多,一直把你看作是个诚实的小伙子!我觉察出,他怎么不到我这儿来了呢?以前每天都来,可现在,两个星期没照面儿。这么说,诱捉到一只小鸟。你认为,现在她会往这儿飞了。不,老弟,你错了,你现在跑不了啦!”
他说着,愤怒起来,几乎是握着拳头向我逼近,我徒劳无益地劝他醒悟。突然,他注意到阿格涅莎,便朝她扑去,更加气喘吁吁地用一大堆脏话骂她,那些话我当着女人面是任何时候也说不出来的。阿格涅莎听到毫不留情的责骂,更绝望地号啕大哭。她像一只在火中被烧伤的蝴蝶,浑身战栗,跌倒在地上,几乎失去了知觉。这时我果断地行动了。我挡住马特维,坚定地对他说:
“亲爱的马特维,我很对不起你,尽管我并没有像你想象得那样。但是,你的妹妹一点过错也没有。在你没听完我的解释之前,你应该让她安静一下。让阿格涅莎女士回家吧,而你坐下来,听我说一说。”
我的自信语调对马特维产生了影响。他沉默下来,沉重地坐到沙发椅上,嘟囔着:
“好吧,我听听你的诡辩。”
我把阿格涅莎扶起来,因为她已晕头转向。我把她送到门口,随即关上了门闩,回到屋子里,在马特维对面坐下,竭力装出一副不在乎的样子,开始讲述。一如既往,当我需要行动时,清晰的思路和坚强的意志便回到了我身上。
根据一个粗鲁的、头脑简单的人所能接受的程度,我向马特维讲述了是什么样的事情把我逼到了极度绝望的境地,把阿格涅莎的探望作为教会所赞许的、类似探临或探望病人的一种仁慈行为做了描述。我一再强调,不论是以我这方面来说,还是从阿格涅莎方面来说,都谈不上爱情,更谈不上其他更低下的感情,我们的关系没有超出兄妹关系允许的限度。马特维所看到的场景我主要是用和阿格涅莎的善良来解释的:她为我的痛苦而流泪,为我整日愁眉不展的样子而焦虑不安。当然,我是使出了浑身解数,令人信服地讲述这一切的。我想,伪善的演说家之父马克·图利·西塞罗听完我这番假仁假义的话之后,也会赞许地拍拍我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