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第3/6页)
但很快我就面临着应有的失望。首先,我应该确信:谁也没打算注意我,而我一向习惯于旅行生活和面对面的平静谈话,不善于挤进热闹的场面。其次,我不能不觉察到,当伯爵和他周围的人过分热情地向浮士德博士表示敬意的时候,在他们对他及对我们的态度中有某种嘲笑的成分。我脑海中产生一个猜想:我们之所以被请来,只是作为在春天寂寞的时候可供他们消遣的、罕见的小丑——而这一怀疑的细枝注定要长成一棵大树。
我们分别在桌旁坐下,我坐到了桌子尽头,那儿坐着城堡的神父和一个穿着丝绒长衣的沉默寡言的先生,他们只忙着喝酒,很少顾及我,这倒使我有可能毫无阻碍地进行自己的观察。我看到,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浮士德博士身上,他被安排在伯爵夫人旁边坐下,伯爵不断地与他谈话,一会儿请他吃,一会向他又说出一大堆赞扬他博学多才的恭维话,一会儿又向他提出各种各样、似乎十分严肃的问题。当浮士德开口时,伯爵便做出弄虚作假的手势,让大家都不要说话,似乎每一次都准备听到英明的启示,但这普遍的恭敬和伯爵辞藻华丽的颂扬,特别是提给博士的那些貌似科学的问题,都带有一种强烈的拙劣模仿和讽刺的味道。我甚至两三次发现在场的某些人没有掩饰好的笑,这表明所有这些人都参与了阴谋。当我确信自己的发现是正确的时候,我为自己感到羞愧,为博士感到委屈,我甚至准备站起来,说几句尖刻的话之后就离开城堡;但一种思想制止住了我:不应该首先由我,而首先应该由我的旅伴们这样做。
而浮士德博士似乎已先于我觉察出自己的处境,因为前不久他还在我这个偶然的同路人面前那么情愿地揭示自己的智慧宝藏,现在却突然变得像马克齐·普拉图(5)的主人公那样少言寡语。伯爵所有热情的问候在他冷漠的客气中消失了,对于那些在场的人把他作为预言家,不时向他提出的虚假的问题,他都尽量回避了。而靡非斯托非勒斯什么都不在乎,很乐意地、像抓球似的匆忙抓住这些问题,然后随手抛出回应箭矢,有时正中那些虚伪的提问人的眼睛。
比如,伯爵年轻的堂兄弟,骑士罗伯特一本正经地对浮士德说:
“我想问问您,大智大慧的博士,关于把自己变成隐身人的手段。有人断言,说为此只需要把握有蝙蝠、黑鸡和青蛙的心脏的手夹在右胳膊腋下就行了。但大多数做过这种实验的人都确认这种方法不灵。另外一些人提出十分复杂的方法:必须在星期三太阳升起之前,拿起一个死人的头,往它的每个眼睛、耳朵、鼻孔和嘴里各放一粒黑豆,在头上做一个三角形记号,埋掉它;在这之后的八天里去给坟墓浇水,第八天时魔鬼就会出现并问您:您在做什么,您要回答:‘我在浇我的花。’魔鬼会向您伸出手,请您给它喷壶。如果在它手上有一个你在死人头上做的那种记号,您就把喷壶给它,魔鬼就会去浇花;第九天就会长出豆荚,只要把一粒豆子放到嘴里,就会成为隐身人。但这种方法太复杂。最后,还有一些人确信,只有唯一的一种变成隐身人的手段,那就是——吉盖斯(6)的戒指,关于它,柏拉图和西塞罗都谈到过,它不可挽回地丢失了。”
骑士刚说完,靡非斯托非勒斯就大声叫道:
“我,亲爱的骑士,知道一个最简单的变隐身人的方法!”
自然,听到这些话,所有的人的视线都集中到了靡非斯托非勒斯的身上,就好像他是埃涅阿斯(7),正准备给迦太基人讲特洛伊陷落的事情。但在一片静寂中,他说道:
“如果想成为隐身人,只要躲到一个不透明的物体后面,比如墙后面,就行了。”
靡非斯托非勒斯的俏皮话引起了普遍的失望。但过了一会儿,城堡司法总管又向博士提出这样一个问题:
“您,尊贵的博士,漫游过许多地方。您能否告诉我们,耶稣基督进入耶路撒冷时骑的那匹母驴的骨灰是否也埋在维罗纲城里?另外一头预言者瓦拉姆曾经骑过的母驴至今还活着,并保存在巴勒斯坦的一个秘密地方,准备在基督二次降世时把伊利亚从天上驮下来,是这样吗?”
又是靡非斯托非勒斯自告奋勇来回答这个问题,他说:
“我们,亲爱的先生,没有核查过您谈到的事情;但是,既然在人们中间几千年公驴一直没有绝迹,那么瓦拉姆的那头母驴为什么不应长生不老呢。”
这个玩笑在谈话者中间获得不少成功,可越来越多的新问题从桌子的各个角上提给浮士德,而且随着人们酒酣耳热,大家都已醉醺醺的,这些问题变得越来越无礼,有时已接近侮辱。此时我从自己的观察位置上可以看到,喝醉的男士们开始放肆了,一些人偷偷地揉捏旁边的女士的手和胸脯,另外一些人喝得难受了,不知不觉地解开了束缚自己的纽扣。这时,整个晚上一直很机敏的伯爵用这样几句话中断了已开始了的闹宴:
“我觉得,朋友们,该让我们的客人们休息了。我们已经向巴科斯(8)、科摩斯(9)、弥涅耳瓦(10)表示了敬意,现在是给摩耳甫斯(11)祭酒的时候了。感谢我们的对话人所有充满智慧的讲解,祝愿他们得到想象之神的灵气。”
爵士清晰坚定的声音立刻使所有在座的人控制住了自己,他们从桌边站起来与我们道别,又表现出十分恭敬的样子。
我们三人向伯爵和伯爵夫人鞠了一躬,感谢他们的款待,随后少年侍从把我们领回我们的房间,那里已经为我们准备好了所有必需的物品:很多被褥、睡衣、睡帽、便鞋,甚至还有尿壶。热情的伯爵在其殷勤的照料中只差没给自己的客人每人介绍一个放荡女人了,如同乌尔姆城市的居民为西吉斯孟德(12)皇帝和他的随从做的那样。
至于我,在戈特弗里德·布里昂斯基(13)的某个战友可能曾经休息过的房间里入睡前,暗自作出了决定:第二天早上一定离开这个城堡,即使我的旅伴们不走也罢。然而,我作出这个决定,正像人们常说的那样,没有得到上帝的恩准,所以结果完全是另一样;因为命运把我引到阿达里贝尔特伯爵这里来,其目的要深远得多,绝不仅仅是让我看看显贵的浪荡公子们的酒宴。
Ⅱ
按照自己的习惯,第二天我醒得非常早。不想惊动别人,我悄悄下了楼,走到凉台上;那是一种意大利敞廊,在我们旧的骑士城堡里经常可以看到。我靠在圆柱上,呼吸着三月份清新的空气,眺望着远方美丽的田野,不由自主地思索起自己的命运。所有悲哀的思绪冲破意识的堤坝,淹没了我的心灵。我好像看到了莱娜塔,她正在一个我不熟悉的城市里和另外一个人,不是我,欢度新的快乐时光;或者相反,她正在思念我,懊悔自己的出走,但她没有任何可能去寻找我,因此和我永远地分离了;或者,她病了,又陷入了绝望,被一些陌生的、粗鲁的人所包围,他们嘲笑她的痛苦和她奇怪的话,谁也没有像我以前那样走到她身边,用亲热的话和温柔的抚摩来减轻她的痛苦……昔日的哀伤又猛地袭来,使我心如刀割,难以自制。我把脸趴在石墙上,泪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