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2 内特·弗农(第17/32页)
我很惊讶,她还记得过去我上的那堂纸飞机的课,我自己几乎都快忘了。在埃德蒙德·阿瑟顿结束我教师生涯之前很久,我就不上那堂课了,主要是因为上了那么多年之后,它看起来好像有那么点儿做作,另外管理部门也不喜欢我鼓励孩子们把任何东西往窗外扔。我被严厉警告过好几次。其他老师抱怨说我打断了他们的课——我班上的学生在过道里走动,以及所有那些在光天化日之下飞过一楼教室窗口的纸飞机,让他们的学生分了心。多年以来我为了那小小的一堂课忍受了诸多埋怨,到最后,只是因为开学第一天发一份课程大纲,表现得像其他所有顺从又冷漠的资深老师一样要更容易一些——实际上是容易得多。实用主义最终胜出。
波西娅还记得扔纸飞机的事情,让我有点儿感动,我一度认为那是自己上过的最好的课之一。然而我心里依旧满怀恶意,于是我说:“我在自己的学生面前被人用棒球棍打了一顿。我的狗自杀了。现在我还要被自己年轻时代误入歧途、未经世事的乐观主义所纠缠,这种乐观主义化成了一个昔日的学生,痴心妄想,连她自己的问题都处理不了,更别提管我了。”
“现在你就是我的问题!”波西娅说,我注意到她的眼睑正在颤动,“解决你的问题之前我是不会走的。就像从前的那些功夫电影里面一样——我救了你的命,现在我就要对你负责任。”
“功夫电影?整整20年你都乐得不来打搅我,为什么忽然之间想要解决我的困难呢?为什么是现在?”
“记得你找志愿者去费城的施粥所帮忙,给在那里上日托的孩子们读书的时候吗?班上一大半人报了名,因为他们都受到了你的鼓舞。”
我叹了口气:“要是你的生活幸福又美满,你这会儿就不会在这里了,对吗?难道你没看出自己话里的讽刺吗?你曾经是我的学生,相信过我告诉你的一切,而那些话又把你带到哪儿了呢?”
“这里!难以置信,我他妈的现在就在这里和你在一起——尽管你真是不可理喻。”
“你在这儿是因为你想让我做另一个人。”
“你只是忘了自己是谁。”
“别再咬文嚼字了,”我说道,“我的建议已经提给你了。我们重现加缪的《幸福的死亡》,我演厌倦了人生的老瘸子扎格罗斯,而你来演帕特里西亚·默索尔,那个追求享乐的年轻人,为了金钱,为了摆脱和远离普通劳动者生活而杀人。这就是我解决问题的办法。那么相对的,你的提议呢?”
一滴泪珠从她发红的脸颊上滚落,就在这时,我明白自己正在把她打垮——正在获得胜利。
“我想让你起死回生,让你重新变得有血有肉。”
“这听起来可真像母亲那些骗人的宗教鬼话。”
“你从前是那么的有活力!而现在你就是个幽灵。活着,却像死了一样。”
“我就想死!”
“不,你不想。”她边摇头边回答。
“你又怎么会知道呢?你想当然地以为自己懂得我内心最深处的心理活动,但是……”
“假如你想死的话,你现在早就已经死了。你不过是想自己一个人在这世界的尽头生闷气。你真正想做的不过如此。太可悲了!”
“我只是缺了最近刚刚找到的动机而已。我很快就会死的,不用你担心!不管你帮我还是不帮!”
“我想激励你重回课堂。”
“绝对不会发生的。这辈子都不可能。我受够了。”
她不服气地摇着头,哭得也更无顾忌了,像是已经不在乎自己在哭了:“会发生的。”
“你怎么能这么肯定呢?”我问她,我笑着,因为她还没开始就已经输了。
“因为我了解你。而你已经变得不认识自己了。”
我站起来,拄着拐杖走到露台上,任凭清冷的空气刺痛我的皮肤。波西娅跟了出来,站在我身边。“我向你保证,凯恩女士。你不了解我。在这一点上请相信我。学生永远不会真正了解他们的老师。这一切都有点儿作秀的成分,你很熟悉我20多年前为了一份工资,医疗保险,还有一点儿微薄的养老金而表演出来的样子。我再也不演那个角色了。那张规定要戴的面具,我很多年前就扔掉了。”
“你的母亲相信你,她看到了我所看到的东西。”
“我妈妈是疯癫到家了。比我还严重,她爱着一个虚构的父亲一样的人物,住在宇宙尽头的某个地方,坐在仙境之中的黄金宝座上。她幻听,有幻觉。过去的四十来年多半她本应该住到精神病院里去。”
“你当真想自己一个人被丢在这树林里,喝酒把自己喝死吗?你真的想要那样吗?”此刻她脸庞的色彩宛如一只熟透了的泽西番茄,“如果你能看着我的眼睛,说你就想一个人待着,好结果自己的性命,我现在就走。但你得有胆量公开承认,而且目光坚定。我要听见你说出来,请不要把你的视线移开。”
我直直地盯着她的双眼,她的眼睛这会儿相当红,而且还泪汪汪的。“很抱歉让你失望了,凯恩女士,可是没错,我想要去死。我再也没法回答那个最根本的问题,更别提去激励像你这样的人了。我所能给出来的我已经全给了,而这并没有让我活得很好。我活够了,所以毫无疑问我教书也教够了。如果你不愿意帮我自杀,那我建议你还是走吧,去把你的时间花在更有成效的事情上。要是往窗外扔纸飞机会让你怀念青春岁月的话,就去扔吧,不过那些都只是骗人的。真的,我很抱歉。”
现在波西娅哭得更厉害了,像兔子一样缩着鼻子,尽管她一直抬着下巴,牙关紧咬。
“好吧。”她走进屋里,收拾好行李,接着快步走出了前门。
我必须承认,她没有再做抵抗就走了,让我相当震惊。我还以为她在虚张声势,直到听见她租来的那辆车的发动机响了起来。
我迅速拄着手杖走到露台边缘,望着她经过我那辆撞毁的卡车,离开我的车道。
她踩下油门,向下驶去,伴着后轮在车后卷起的积雪和小石子,消失在了我家房子的尽头,那一行大树后面,留下我可以不受限制地自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