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2 内特·弗农(第7/32页)
狗会自杀吗?
它的头骨“砰”的一声撞上了下面的木板,听起来就像是沉重的拳头在敲击大门。
我留心听着它的尖叫,内心乞求着,能听见它的脚指甲在木制的平台上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然而除了死一般的静默外,我什么也没有听到。
我用一个喝醉了酒、拄着手杖的瘸子所能达到的最快速度冲下楼去,把狗的排泄物踩得满屋子都是,“啪”的一声打开屋外的泛光灯,猛地推开了玻璃滑门。
阿尔贝·加缪的头以一种不合理的、让人触目惊心的怪异角度弯曲着,它的四条小腿软绵无力,那时我就有点儿明白,它是当场死亡的,撞击折断了它的脖子。可我还是一把抱起了它小小的身体,捧着它的脑袋,尽量不去弄伤脊椎,为我手中那没有生命的骨骼和皮毛干号起来:“求求你不要死,求求你不要,不要。我爱你,小家伙。求求你了。对不起,我把最根本的问题说了那么多遍。我不是个好相处的室友,我知道,但我会改的,我保证!”
它的嘴里流出了鲜血,它的独眼已经转到了脑袋后面,可我还是抓起钥匙,轻轻地把它放到卡车的副驾驶座上——尽管照顾它的兽医诊所离这儿有一个小时的车程,而且可能还要再过大概四个小时才会上班。我还赤着脚,换好了挡,踩下了油门。
“醒醒,阿尔贝·加缪。你会没事的,小家伙。”我说着,低头望着它,拍着它依旧温热的脑袋,根本没考虑自己正在开着一辆卡车这件事。
门前那段陡直的沙土车道快到底的时候,我的右前轮滑进了那条我一直早该请人来填平的沟里,方向盘猛地向右甩去,我撞到了一棵老橡树上。
安全气囊弹了出来,打在我的鼻子上。
我眨了眨眼睛。
视线一片模糊。
我把两瓶红酒和一整磅血淋淋的肉吐在了瘪下去的安全气囊和自己的大腿上。
我失声痛哭。
我用力捶着仪表板。
我换气过渡。
我努力吐掉嘴里难闻的味道。
一股热血充满了我的脑袋,接着又太过迅速地流走了,仿佛一个浪头拍击海岸,卷走沙滩上的一切,随后又退回到原来的地方。
我忽然有种奇怪的感受,我希望这种感受就是死亡。
我完蛋了。
我向那个最根本的问题屈服了。
终于,我昏了过去。
3
冬日的阳光吵醒了我。
阿尔贝·加缪死在副驾驶座那一侧的地板上,它就像一只狐狸的标本一样僵硬。
我拿过手杖,从卡车上下来。
发动机罩扭曲变形。前保险杠已经成了那棵粗壮参天的橡树的一部分——就像是一件首饰,一条树木的绶带。
这次我算是完了。
我住在一条沙土路的尽头。我选这栋房子,就是因为附近没有邻居,没有经过的车辆,没有过客——虽然连通外界的那条路离我的车道只有三英里远,可自从一连串的手术,把我这个跌得粉碎的家伙重新组装起来之后,我就再没走过半英里以上的距离了。
我没有电话——座机和手机都没有,没有电脑也没有网络。这是我的瓦尔登湖,这里是我这辈子最接近亨利·戴维·梭罗(22)的地方。
我没有朋友,从来不会访客。每次我需要杂务工帮忙的时候,都得自己开车到他家里去。把犁人和我约好,只要下雪超过了三英寸,他就会来,可我们昨晚才扫过雪,而且照我星期天看的报纸上的说法,接下来一周都没有暴风雪,所以我知道我可以孤独地死在这里,不会有任何人设法救我。
汽油的味道非常刺鼻,我也看见卡车确实是在漏油,很可能是一条油管松脱了。我想过要把这整堆东西点着,在一团熊熊烈焰中,送阿尔贝·加缪去往它的下一个化身,仿佛它是维京狗王,而我们的卡车就是它的渡船(23),也的确有点儿像。
但我脱下沾满呕吐物的衣服,把它们扔到我那条沙土车道两旁正在融化的雪堆上,拄着手杖走回了屋里。
我都懒得脱掉内衣就进了浴室,让滚烫的水流倾泻到自己身上,直到热水器的水箱空了为止,这时我用毛巾擦干身体,穿上衣服,仔细查看卧室里依旧开着的窗户。
“你听见或者看见什么了呢,阿尔贝?”我对着冰冷的空气问道。
我把头伸出窗外,四下张望。
什么也没有。
雪地上没有动物的脚印。
树林的边缘空空如也。
什么也没有。
我关上窗户。
我断定我的小狗可能真的自杀了,尤其是我给他取名叫阿尔贝·加缪,这么多年来还一直没完没了地说着那个最根本的问题。
就好像是我一直在训练它,要么找到意义,要么就去死,随后又一再告诉它这世上并没有意义。还有我向它发起的那个自杀之约——它怎么能知道我昨晚的酗酒不是在实施这项约定呢?我是说,它只是一条狗,它的大脑比桃子还小。
在解决主人的存在主义危机这件事情上,有哪只狗能配得上这么一个有分量的名字呢?
或许我给它的压力太大了。
说不定它的心脏就像一只感情的虱子,吸走我所有的焦虑、悔恨、无为和忧伤,不断膨胀,直到它那小小的贵宾犬的胸膛里再也盛装不下,直到那不可避免的破裂的预感让它再也无力承受。
我记得自己曾经读过一篇大卫·福斯特·华莱士(24)写的散文,也许是一篇对他的专访,在文章里,他说自杀就像是从一栋熊熊燃烧的摩天大楼顶层坠下——并不是跳楼不可怕,而是两害相权取其轻。
从窗口跳出去好过和我生活在一起吗?
我在无意中对阿尔贝·加缪进行情感虐待了吗?
它以前从来没有对卧室的窗户表现出任何兴趣——无论什么时候都没有过——那为什么昨晚会这样呢?
这些问题让我头疼。我走到厨房,又开了一瓶红酒——一瓶里奥哈(25)——又拿了一根百乐门特醇当早餐。
我倒了一杯,连味道都没尝就一饮而尽。
我又倒了一杯,试着想清楚该做些什么。
第一根烟一抽完,我就点起了第二根。
“你杀了你的狗,”我对自己说,“什么样的人会把自己的狗逼得自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