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2 内特·弗农(第9/32页)
“那么为他人所不为也是一件好事,对吗?”他问道,“这就是你一直在这儿唠叨个没完的东西,与众不同的重要性对吗?”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就从背包里抽出一根铝制的棒球杆,朝我冲了过来。
我记得自己听见了一些宛如树枝折断般的可怕声响,之后便是高声的尖叫。
我的脑袋都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就已经打断了我的手肘、膝盖、小腿、前臂。接着我就跌在地上,失去了知觉。
后来在法庭上,那个面无表情、全无悔意的埃德蒙德·阿瑟顿说,他一开始就没打算击中我的头部,因为他希望我“记住”,他的所作所为是对我“错误”的惩罚。
专为心理失常的男孩子开设的收容机构,支付了我的医药费——一个天文数字——还给了我一大笔钱,足够让我退休。我搬到了遥远的佛蒙特州树林里,一个我之前从没到过的地方。在经历各路媒体的围追截堵之后,我只想一个人待着,在一个很远很远,没有人会认出我的名字和面孔的地方。我之所以会这么厌世都是因为记者太无孔不入了。在那次袭击之后,我经历了很多次手术和痛苦、漫长的康复治疗。那段时间离开拐杖和轮椅,我就没法走路。因此总有狠心的记者逮着我艰难地从停车场经过的时候,把麦克风塞到我面前,问各种我无法回答、不想回答的问题。
对记者而言,我不过是能够轻易得手的猎物。佛蒙特听起来就是一个没有人烟的地方。
就这样,我来到了这栋两层的林间小木屋。每天揉着疼痛的关节,以骇人的频率吞着止痛片,在这个谁也看不见我的地方,在这具残破的躯体中服刑。
“那些在埃德蒙德把我打死之前制止了他的学生,我从来没有谢过他们,”我一边点起另一支香烟,一边对着我的酒杯说,“是因为我一直都在预谋死亡吗?是因为埃德蒙德说对了吗?说不定他是我见过的最不平凡的学生。事实就是这样,不是吗?想想非凡这个词语,还有我使用它的频次,几乎都有点儿好笑——就好像我是正在扮演基汀老师的罗宾·威廉姆斯。”
我打开了第二包烟,在咳出一大口痰之后,又重新开始抽了起来,琢磨着只有烟和酒搭配的饮食得花多长时间才能要了我的命。
醉醺醺的时候,我从撞毁的卡车上取回了阿尔贝·加缪的尸体。
我待在露台上,坐在那把木制的阿迪朗达克椅子(33)里,把它横放在我的大腿上,摩挲着它僵直的后背,希望我的抚摸能让它起死回生。
“对不起,小家伙,”我对它说,“我不应该说那么多关于自杀的事情。但是约定了就要做到,对吗?说不定我们转世后会重新找到彼此。前提是,我要兑现自己的承诺。”
我已然醉眼蒙眬,却依然认为一边抚摸一只已经死去的狗,一边还和它说话,是一件很病态的事。于是,在鼻涕、眼泪和烟雾中,我在壁炉里放了些木柴,把阿尔贝·加缪搁在上面,用从车棚里取来的汽油把我的朋友浇了个透,然后扔进一根火柴。
火舌高高蹿起,穿过烟囱,紧接着是一阵持续的浓密黑烟弥漫。阿尔贝·加缪的尸体发出嘶嘶、噗噗、噼噼啪啪的声响。这场景,死亡与尸体稍稍不那么让人恶心了。
“对不起。”我一遍又一遍地说着,寒冷刺痛我的面孔和双手,泪水却灼烫了我的脸颊。
我知道,等到火焰熄灭的时候,我真的就是一个人了。
我细细盘算着自杀的方法。
从屋顶上跳下来似乎有些冒险,说不定不会马上死去。我可不想在一具由断肢搭成的人形窠臼中腐烂,任由野狼生吞活剥。
车棚里的链锯似乎太极端了。
库尔特·冯内古特的方式倒是一种选择——我有药片、酒精和香烟。
但我还是选择了绝食,因为是我让我的小狗自杀的,而挨饿将是我为了赎罪进行的修行。
这就是我自己给自己下达的死亡判决:什么都不吃,只喝酒抽烟,一直到死为止。
我会孤独地死去,因为我罪有应得。
夕阳西下的时候,我抛弃了虚伪的酒杯,直接就着酒瓶喝起来。我还一口一口抽着我的百乐门特醇,虽然它们很久以前就已经不再给予我任何安慰或是愉悦的感觉了,但是我需要它的烟雾侵袭我的食管和肺部。我抽呀抽,让烟雾像一头魔法龙,在失去唯一一个相信他存在的男孩之后,悄悄溜进了自己的山洞(34)。
我的视线模糊不清,但我觉得我在脚边数出了四个酒瓶。
“阿尔贝·加缪!”我仰脸冲着天空高叫,“阿尔贝·加缪!你在哪里,小家伙?狗也会去天堂吗?你已经转世了吗?我想你!对不起!我是个笨蛋!我自私!我愚蠢!我不该活着!我从来就不该被生下来!我真的非常对不起你!”
我听着对不起这个词,在露台后面那块下坡地上,密丛丛、光秃秃的枫树和橡树林间回响,随后又朝着远处几座小山的山脚飞奔而去。
“景色很美。”房产经纪人给我看这处房子的时候说。
“这是合适结束一切的最佳景色,”此刻的我说着,笑了起来,“一个适合去死的好地方。这将是一次幸福的死亡,我现在就来演老瘸子扎格罗斯(35)。”
“阿尔贝·加缪!”我抬头对着天空大喊,“埃德蒙德·阿瑟顿是对的!我的课全是胡扯!不是所有人都能变得非凡!这违背了这个词本身的定义!真是荒诞!而且毫无意义!一点儿意义也没有!这只是一个残忍的玩笑!这就是最根本的问题的答案!只是个玩笑而已!那为什么不自杀呢?”
我大口喝下更多的酒,同时又感觉红色的河流从我的嘴角涌出,顺着脖子流下来,最后渗进了我的毛衣。我忍住想吐的欲望,然后又哭了起来。
我一定比想象中醉得更厉害,因为——不知不觉地——我开始祷告了。
我那关系疏远的母亲是一个虔诚的女人——把我养大之后她真的成了一个修女。我高中毕业之后不久,她就经历了一场“神示”。她告诉我说圣母玛利亚和耶稣都来看望她了,还说她注定要加入一个宗教团体。我觉得她疯了。天主教会接纳了她。她从小就按天主教的信条教育我,而我已经放弃了自己的信仰。从那以后我和母亲断绝了往来,主要就是因为我恨她。可是人在脆弱的时候——尤其是喝醉的时候,就会不自觉地转而依靠自己熟悉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