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第3/5页)
亚克斯躺在床上,头靠在对着窗户的那面墙上,身上堆满了白布和枕垫。他以为是神父来了,深深地喘了一口气,释然了些,仿佛他已经获得了宽恕。
“啊,是男爵老爷!”他随后说。
当年,地方官的祖父—一个宪兵队长—的灵柩就停在这样一个房间,在拉克森堡的残疾军人住所里。地方官仿佛还能看见在挂有布幔的昏暗房间里那些大白烛发出的黄色烛光,遗体穿戴整齐,那双特大长筒靴的厚实皮靴跟立在他面前。难道马上要轮到亚克斯老人吗?老人用手肘支撑着身体,戴了一顶深蓝色的绣花毛线睡帽,银发不时从密密的针缝里钻出来。刮得干干净净的脸庞十分瘦削,因为高烧满脸通红,仿佛是染了色的象牙。
地方官在床前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安慰他说:“喏,大夫刚才告诉我,情况并不是那么糟糕,准是着凉了!”
“是,男爵老爷!”亚克斯回答说。他坐直身子,还试图在被子里把两只无力的脚跟靠在一起。
“请您原谅!”他补充说道,“我想,明天将是我的大限日!”
“过不了几天就会好的,我肯定!”
“我在等神父,男爵老爷!”
“是的,是的,”冯·特罗塔老爷说,“他会来的,还早着哩!”
“他已经在路上了!”亚克斯回答说,听口气仿佛正眼看着神父向他走来。“他就要来了。”他接着说。突然间他似乎忘了地方官正坐在他床前。
“老男爵老爷是怎么死的,”他继续说道,“我们大家都不知道。那天早晨,也许是在前一天,他走到我院子里说:‘亚克斯,那双长筒靴哪里去了?’是的,那是前一天的事,因为那天早晨他再不需要它了。不久冬天就来了,那是一个十分寒冷的冬天。我相信我能熬到冬天,冬天就快要来了。我只是需要一点耐心罢了!现在已经是七月,不错,是七月,六月,五月,四月,八月,十一月,然后是圣诞节,我想我还能出门。行军,连队,前进!”
突然他停了下来,熠熠闪光的蓝色大眼睛像隔着一层玻璃窗似的看着地方官。
冯·特罗塔老爷尽量帮老人轻轻地靠在软垫上,亚克斯的上半身却挺得笔直,硬邦邦的。只有他的头在抖动,深蓝色的睡帽也抖个不停,又高又黄又瘦的前额上沁出了闪闪发亮的小汗珠。地方官不时地用自己的手帕帮他擦汗,但是新的汗珠不断地往外渗。他握着亚克斯老人的一只手,仔细地看他那宽大的手臂,手臂皮肤微呈红色,斑驳老皮已经开裂;他仔细瞧了瞧老人的大拇指,大拇指很突出,也很有力。然后,他把老人的手小心地放到被子上,回到办公室。他命令行政公署的侍从去请神父和一个看护的修女来,吩咐希尔施维茨小姐去亚克斯床边守着。然后叫人取来帽子、手杖和手套,在这个不寻常的时刻去公园散步,这令所有人大吃一惊。
他很快又从栗子树的浓荫下折回家。走到家门口时,他听到神父银铃般的祷告声。他摘下帽子,低着头,站在门口一动不动。一些过路人也停了下来。神父来了。地方官走过过道,有几个过路人还好奇地跟在他身后进去,向侍从打听到,原来是亚克斯老人快要死去。小城里的人都认识他。他们静默了几分钟,向这位即将要离开人世的老人表示敬意。
地方官径直走过院子,进了弥留者的房间。他小心翼翼地在昏暗的房间里寻找放礼帽、手杖和手套的地方,最后把这些东西放在分层次的格子里,放在盘碟和瓦罐之间。他先叫希尔施维茨小姐出去,然后在床前坐下。
此刻,太阳高悬空中,阳光在地方官官邸的大院子里洒下一片金黄,并透过窗户照进了亚克斯的小房间。白色的短窗帘挂在那里好似一块小围裙系在窗玻璃前,沐浴着阳光,充满生机。金丝雀在不停地欢唱。光滑的地板在阳光的照射下泛出明亮的光泽。一缕阳光照在床尾,白被子的下半截这时一片金光,显得十分圣洁。阳光从床尾一直爬到床边的那堵墙上。阵阵微风不时地吹过院子里的几棵老树,它们的年纪可能和亚克斯的年纪相仿,或者比他还老。它们日复一日地把亚克斯保护在它们的浓荫里。微风吹过,树冠沙沙作响,亚克斯似乎听到了这些声响。
他坐起身,说:“对不起,男爵老爷,窗户!”
地方官打开窗户,院子里五月的欢快气息立即钻进了这个小房间。树叶沙沙地响,微风轻轻地吹,西班牙黑苍蝇在肆无忌惮地嗡嗡地叫,云雀在蓝色的碧空中欢唱,金丝雀也飞出去了。不过,它似乎只是想证明自己还能飞,因为它不久又回来了,飞落在窗台上,使劲地啼鸣起来。此刻,室内室外都洋溢着欢乐的气氛。
亚克斯从床上俯下身子,一动不动地侧耳聆听。一颗颗豆大的汗珠在他苍老的前额上闪着晶莹的光亮。薄薄的嘴唇慢慢地张开。起先他只是默默地微笑,然后眯上了眼睛。他瘦削的红面颊起了很多皱纹,看上去像一个调皮的老头儿,他的喉咙里发出一阵细细的咯咯声。他笑着,笑个不停,笑得软靠枕都微微地抖动,连床垫也发出了轻轻的喘息声,地方官也不禁微微地发笑。是啊,死神像快乐的春姑娘一样来到亚克斯老人跟前。
亚克斯张开干枯的嘴唇,露出稀疏的黄牙。他抬起手,指着窗户,继续咯咯地笑,还晃着脑袋。
“今天天气真好!”地方官说了一句。
“他来了,他真的来了!”亚克斯说,“穿着一身洁白,骑在白马上。他为什么骑得那么慢呢?看啊,看啊,他骑得多慢呀!多好的天气呀!多好的天气呀!你不想更近一些吗?过来呀,快过来呀!今天天气真好,不是吗?”
他把手抽了回去,目光转向地方官,说道:“他骑得多慢呀!哦,他来自另一个世界!他在那里待得太久、太久了,他已经不习惯在这石子路上骑马了!是的,过去能骑!您还记得他的样子吗?我想看他的画像,看看他是否真的变了样。请您把画像取来,劳驾您把画像取来!劳您大驾,男爵老爷!”
地方官立即明白了他是想看索尔费里诺英雄的画像。他顺从老人的意愿走了出去,两步并作一步地上了楼,迅速地走进自己的书房,爬到一张椅子上,从墙钩上取下索尔费里诺英雄的画像。画像蒙上了一些灰尘,他先吹了一下,过后又用自己的手帕替它擦拭,这条手帕他刚刚还用来替弥留者擦拭汗珠。地方官的脸上还挂着笑容。他很高兴,他已好久没这么高兴了。他把那幅大画像夹在腋下,心急火燎地穿过院子,来到亚克斯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