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第2/5页)
工人们坐在那堆满灰尘的小窗边,用大铁耙不厌其烦地梳理一捆捆扎得紧紧的鬃毛,每梳一捆就会有大量干燥的灰尘飞出来,钻进工人的口、鼻和眼。成群的夏日苍蝇在窗前飞舞,白蝴蝶和花蝴蝶在翩翩起舞,云雀的欢叫声从屋顶的大天窗飘进来。
几个月前才从自由自在的村庄来到厂里的工人如今透过飞扬的灰尘看见燕子、蝴蝶和蚊子,不禁怀念起他们的家乡来。他们是在干草的芳香、冰雪的严寒、粪堆的臭味、百鸟的欢叫声以及大自然的变幻莫测中出生和成长起来的。
每当云雀婉转鸣叫,心里的不满便越来越深。他们以前并不知道自己的健康是受法律保护的,他们也不知道在这个皇朝帝国里还有一个议会的存在,议会里还坐着本身也是工人的议员。一些素不相识的陌生人跑来张贴传单,举行集会,讲解宪法,指出宪法的缺陷,读报,用各种语言发表演讲。他们的声音比云雀和青蛙还要响亮。
工人们开始罢工了。
罢工在这个地区是史无前例的。政府当局感到惊恐万分。几十年来,他们习惯于不紧不慢地进行人口统计工作;庆祝皇帝的诞辰;参与一年一度的新兵招募工作;向总督府呈送千篇一律的报告;时不时地抓捕一些亲俄的乌克兰分子、东正教的牧师、走私烟草的犹太人和一些间谍。工厂老板一直雇用本地人清洗鬃毛,然后把它运往摩拉维亚、波西米亚和西里西亚的毛刷厂,再从那里运回毛刷成品。多少年以来,工人们积劳成疾,咳嗽,吐血,生病,最后死在医院。但是他们从来没有罢工。现在当局得从很远的地方调宪兵来,得向总督递交报告。总督府再和军队司令部联系,司令部便通知边防驻军指挥部。
较为年轻的军官认为这是“人民”,即最底层的老百姓要求与政府官员、贵族和企业家享有平等的权利。无论如何不能满足他们的要求,一定要避免发生革命。他们不希望发生革命。这样一来他们必须开枪,否则就太迟了。楚克劳尔少校发表了一个简单的讲话,把这一切讲得清楚明白:
“当然,如果来一场战争就更痛快了。我们毕竟不是宪兵也不是警察局的官员。但是目前没有战争。命令就是命令。如果有必要,我们就会举起明晃晃的刺刀冲上前去,发出‘开火’的命令。命令就是命令!”
命令还没有下达,人们依然若无其事地每天去布洛德尼茨的赌馆试试自己的赌运。
有一天瓦格纳上尉输了好多钱,一位陌生的先生—此人从前当过重骑兵—名气不小,现在是西里西亚的一位庄园主—连续两个晚上都赢了。他借钱给瓦格纳上尉赌。第三天他收到一份电报,叫他立即回去。瓦格纳上尉得还他的钱,总共是两千克朗。这个数目对于一个骑兵上尉来说是区区小数,但对于一个步兵上尉来说则不然。如果不是已经欠了科伊尼基三百克朗的话,倒是可以找他帮帮忙。
布洛德尼茨说:“上尉先生,要是您愿意,可以用我的名义去借钱!”
“好的,”上尉说,“谁会凭您的担保借我那么多呢?”
布拉德尼茨想了片刻,说:“卡普图拉克先生!”
卡普图拉克来了。
“两千克朗,什么时候能还?”他对上尉说,“很大一笔钱呀,上尉先生!”
“我会还的!”瓦格纳很肯定地说。
“怎么还?分几期还?您知道的,军饷中只能扣除三分之一来偿还债务。而且,各位军官自顾不暇,都有契约在身。我看您没有偿还能力!”
“布洛德尼茨先生……”上尉开口道。
“布洛德尼茨先生,”卡普图拉克满不在乎地接口说,仿佛布洛德尼茨压根儿不在场似的,“也欠我好多钱。要是有哪位手头不紧张的伙伴,比如特罗塔少尉先生,愿意为您担保,我就可以借您这笔钱。他是从骑兵队来的,他有一匹马!”
“好,”上尉说,“我去和他谈谈。”
瓦格纳上尉把特罗塔叫醒了。他们站在旅馆又长、又暗、又窄的走廊里。
“快签字吧!”上尉悄声地说,“他们在那里等着,他们以为您不愿出面担保!”
特罗塔签了字。
“快一点下来!”瓦格纳说,“我等你!”
卡尔·约瑟夫站在小后门边,本旅馆的常客常从这道小门去咖啡馆。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布洛德尼茨新开的这家赌馆,也可以说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看见一个赌馆。轮盘赌台周围拉起了一道深蓝色的棱纹布帷帘。瓦格纳上尉稍稍掀起帷帘,迅速地滑了进去,滑入了另一个世界。卡尔·约瑟夫听见弹珠滚动时发出的天鹅绒般的柔和声响。他不敢去掀起那道帷帘。
在咖啡馆的另一端,就在那个街道的入口处旁边有一个舞台。那只“玛利亚希尔夫夜莺”在舞台上不知疲倦地旋转。
张张桌子都有人在玩牌。纸牌在人造大理石桌上甩得噼里啪啦响。阵阵出其不意的叫喊声从牌桌上方响起。玩牌的人看起来像是行军作战的军人,他们都穿着白色的衬衫,恰似一支坐着作战的赌博部队。一件件上衣披在座椅的靠背上。他们每扭动一下身子,那些空袖管就在靠背两侧着魔似的轻轻地摇晃,头顶上方聚集着一层密集的香烟云雾。小小的香烟头在灰蒙蒙的烟雾中闪着微弱的红光和银光,不断地把淡青色的雾霭输送到上方那密集的云雾之中。烟云下面还聚集着另一层由各种嘈杂声组成的云雾,一种由咆哮声、咕哝声、嘘嘘声组成的云雾交响乐。倘若你闭上眼睛,你会以为那是一大群蝗虫在那帮赌徒头顶上大合唱。
瓦格纳上尉掀开那道帷帘,回到咖啡馆。此刻的他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他的眼睛深陷在紫色的眼窝里。褐色的小胡子散乱地挂在他的嘴上,有一半的胡子好似短得出奇。下颚上立着略带红色的胡子茬,好似一块插满了小梭镖的小场地。
“你在哪里,特罗塔?”上尉大声喊道,尽管他几乎是胸脯贴着胸脯地站在少尉面前。
“我输了两百!”他喊道,“这该死的红心!我在轮盘上的运气这下子算是完了,得换个花样试试!”
他说完就拖着特罗塔朝牌桌跟前走去。
卡图普拉克和布洛德尼茨站了起来。
“赢了吗?”卡普图拉克问道,因为他看见上尉输了。
“输了,输了!”上尉吼叫道。
“太可惜,太可惜!”卡普图拉克说,“您看看我吧,我经常赢,也经常输!听着,我有时都输光了!我又都赢回来了。不要老是玩一个花样!最主要的是,千万不要总是玩同一个花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