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第3/5页)

瓦格纳上尉解开上衣领子。平常见到的那种略带褐色的红晕又出现在他的脸上。他的小胡子似乎也自动地排列整齐。他拍拍特罗塔的后背,对他说:“您还从来没有摸过牌哩!”

特罗塔看见卡普图拉克从口袋里掏出一副光闪闪的崭新纸牌,小心翼翼地放到桌子上,生怕会把最底下的那张牌的彩色牌面弄坏似的。他用灵巧的手指轻抚那个小纸牌盒。天花板下方的电灯在呈拱形的纸牌堆背面摇晃着。纸牌的背面光溜溜的,像一面面深绿色的小镜子,闪闪发亮。几张纸牌好像都自动地直起身来,直立在其尖利的窄边上,然后又平躺下去,一会儿背面朝下,一会儿正面朝下,集成一小堆,又随着一阵连续的轻柔的响声像落叶似的一张张剥去。此时,黑面牌和红面牌暴风骤雨般地呼啦啦地落在桌上,而后纸牌重新组合,被分成几小堆。这些小堆上的牌再被一张张挪开,一张套一张地排列好,每一张牌都用半个背面盖着另外一张牌,围成一个圆圈,使人想起一种罕见的翻过来的平整的洋蓟花冠。而后,这些排列在一起的纸牌又一张张地飞回去,集中到小盒子那儿。所有的纸牌温顺地听从手指无声地拨弄。

瓦格纳用那种如饥似渴的眼神盯着这场纸牌表演。啊,他是多么痴迷这些纸牌呀!有时候,他一喊,他想要的纸牌全到他这儿来;有时候,那些纸牌并不顺从他的心意而选择逃离他。他最爱看见那些逃跑的纸牌被他疯狂的愿望吞没,最后加倍地回到他身边。当然,有时候他们逃得更快,上尉的愿望就会落空,心也会被折磨得痛苦不堪。

多年以来,瓦格纳上尉设计了一套阴暗的、极为杂乱的作战计划。计划中没有漏掉任何一个求取赌运的方法,诸如发誓、诉诸暴力、突然袭击、苦苦哀求、爱的疯狂召唤等等。有一次,可怜的上尉想要一个红桃牌,它偏偏不来,他不得不绝望地直起身子,暗暗地向那个不来的红桃牌发誓,要是还不来,他今天就去自杀;还有一次,他坚信只要他保持泰然自若的神态,装出对自己渴望的那张牌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就更有赢的希望;第三次,他为了赢钱,不得不亲自洗牌,而且是用左手,这是他用铁一般的意志经过长期练习才掌握的一种技巧;第四次,他认为坐在庄家的右侧会更有利。当然,在大多数情况下,他必须把一切方法综合起来利用或者迅速地交替使用各种不同的方法,而且要做得不动声色,以免被其他玩家看出破绽。这一点十分关键。比如,瓦格纳上尉有时会以一种漫不经心的口气说一声:“我们换换位置吧!”如果他觉察出牌友的脸上有一丝诡异的微笑,他便会笑着补充说:“您误会了!我可不是迷信!是这里的光线影响我看牌!”这自然是不能让牌友们对他的那些具有战略意义的绝招有所知晓,否则的话,他们的手就会把他的用意泄露给他们的纸牌,那些纸牌就会因获悉他的计谋而抓紧时间逃走。

每当瓦格纳上尉在牌桌旁边坐下,他就会抓紧行动,就像整个参谋部都投入了战斗似的。当他的大脑想出了绝妙的作战方法时,心里就充溢着热情和冷漠,希望与悲哀,欢乐与痛苦。他斗争,他拼搏,他忍受痛苦。这里的轮盘赌开张以来的这些天,他就在思索着这些狡猾的作战方案,用以对付弹珠的阴谋。但是,他显然已经领教了小弹珠的厉害,它比纸牌难对付得多。

他几乎总是玩巴卡拉纸牌,即使这种赌博方式是被禁止的,也是为人们所唾弃的。可是,既然他的作战计谋是要去触动那些无法计算和解释不清的东西,是要去揭穿甚至去征服这些东西,那么他怎么可能去玩那些必须依靠反应和计谋—必须沉着冷静地反应和计谋—的牌法呢?不!他要直接和这些命运之谜作斗争,他要亲手解开这些谜!

在石桌边坐下后,他开始玩巴卡拉特牌。他果然赢了。他一连抓到三个“9”和三个“8”,特罗塔抓的全是“J”和“K”,卡普图拉克抓到两次“4”和“5”。这下,瓦格纳上尉忘乎所以了。虽然他的基本原则是不暴露自己稳操胜券的迹象,他还出人意料地下了三倍赌注。他太想在今天就把局面全扭转过来。然而,不幸就从这个时候开始降临了。瓦格纳上尉输了,特罗塔也输个不停。最后卡普图拉克赢了五百克朗。瓦格纳上尉不得不又签了一张借据。

瓦格纳和特罗塔站了起来。他们动手将法国白兰地酒掺和上“180度”,然后再加上一些啤酒。瓦格纳上尉对自己的失败感到十分羞愧,此刻的他犹如一个本想拉着朋友去分享他胜利的成果却吃了个大败仗的将军。特罗塔少尉分享的是上尉的羞耻。他们俩都清楚,没有酒他们便不能彼此相视。他们有节奏地一小口、一小口地品着。

“祝您健康!”瓦格纳上尉说。

“祝您健康!”特罗塔回应道。

每当他们彼此祝福时,他们便大胆地抬起头,彼此打量一番,相互表明他们对自己的失利并不在乎。突然之间,特罗塔少尉觉得他最好的朋友瓦格纳上尉是这个地球上最不幸的人。想到这里,他不禁恸哭起来。

“您为什么要哭呢?”瓦格纳上尉问道,他自己的嘴唇也在颤抖。

“为了你,为了你呀!”特罗塔说,“我可怜的朋友!”

他们沉默不语,长吁短叹。

瓦格纳上尉又想起了一个老的计谋。他打起了特罗塔那匹马的主意。那匹马他天天骑,渐渐地喜爱上它。他先是打算自己买下它,后来,脑子一转,又想出一个新主意:假如他有了买那匹马的钱,还不如拿去玩巴卡拉特牌,准会赢一大笔钱,足够买好几匹马。他考虑把特罗塔少尉的马借过来,不是拿去卖掉,而是拿去典押,把押来的钱拿去赌博,赢到钱后再去把马赎回来。这不公平吗?谁会吃亏呢?要多长时间呢?赌上两个小时,什么都有了!你只要毫无畏惧地在牌桌边坐下,不用去做任何计算,就肯定会赢。哎。如果能像一个富人那样没有任何负担地轻松地赌上一次,那该多美妙啊!就一次呀!瓦格纳上尉诅咒自己微薄的军饷,它简直少得可怜,少得他不能像一个“体面的人”那样痛痛快快地赌博。

此刻,他们感情深厚地并肩坐在一起,完全忘记了周围的一切,可事实上他们是被周围的一切所遗忘。瓦格纳觉得终于可以开口了:“把你的马卖给我吧!”

“我把它作为礼物送给你!”特罗塔深情地说。

礼品是不可以卖的,甚至暂时都不能卖,瓦格纳上尉想了想,说:“不,你把它卖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