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故国鬼魅_1988年夏末(第18/27页)

“我不明白。”

“敲墙。拍玻璃瓶。鸟叫。轮胎摩擦街道。电话铃声。洗碗机的转动。万物之中都有音乐。”

“你能从所有这些里听见音乐?”

“我们家的电话音有些刺耳,”她说,“每次一响我就不舒服。”

萨缪尔拍了拍墙,听着声音:“我只听见砰的一声。”

“比砰的一声要复杂得多。你听。尽量分隔单独的声音。”她使劲敲了敲门框。“有木头发出的声音,但木头的密度并不均匀,因此会有几个不同音高的声音,彼此非常接近,”她又敲了一下,“此外还有黏合剂的声音,周围墙壁的声音,墙里空气共振的嗡嗡声。”

“你全都能听见?”

“它们就在这儿。加起来听上去像是砰的一声。这种杂音像是棕色。你把水彩调料盒里所有的颜色化在一起,得到的就像这个声音。”

“我听不见你说的那些。”

“真实世界的声音比较难听清。钢琴经过调律,但房屋没有。”

“太厉害了。”

“大多数时候很烦人。”

“为什么?”

“唔,比方说鸟叫。有一种鸟,唐纳雀,叫起来大概是吱-叽里-叽里-叽里。明白吗?一种夏鸟。”

“嗯。”

“但我听见的不是叽里叽里,而是降A大调的第三音和第五音。”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是一个C平滑换成降E,舒伯特的一首独奏曲里有它,柏辽兹的一部交响乐里也有,还有莫扎特的一部协奏曲。因此只要这种鸟开始鸣叫,就会引出以上所有乐句。在我的脑海里。”

“真希望我有这个本事。”

“不,千万别。非常可怕。会毁灭你周围的一切乐趣。”

“但你的脑袋里有音乐,而我的脑袋里只有担心。”

她微笑道:“我只想能够一觉睡到早晨,但我的窗外有一只唐纳雀。我希望能关掉它。或者关掉我的脑袋。反正两者之一。”

“我有东西要给你,”萨缪尔说,“一件礼物。”

“是吗?”

“购物中心买的。”

“购物中心?”她困惑道,但等她想到了两者之间的联系,她顿时露出了笑容,“噢!购物中心!对。”

萨缪尔从背包里翻出盒带。它亮闪闪的,塑料包装依然紧紧地裹着它。萨缪尔忽然发觉这是个多么小的东西——尺寸和分量都像一摞扑克牌。太小了,他心想,不可能像他希望的那样充满意义。惊恐攥住他的心灵,他以最快的速度将盒带塞给贝萨妮,动作又快又重,免得自己临阵退缩。“就是这个。”他说。

“这是什么?”

“给你的礼物。”

她接过盒带。

“在购物中心买的。”他说。

在他最近的白日梦里,贝萨妮此刻会绽放欣喜的笑容,搂住他,表达她多么不敢相信和惊讶于他选择了这么完美的礼物,说他肯定从内心深处了解她,知道她的脑袋里在想什么,他和她志趣相投,也有一个热爱艺术的灵魂。然而逐渐出现在贝萨妮脸上的不是这种表情。她的眼角和额头渐渐皱了起来,就是人们努力理解难以听懂的含混口音时的那种困惑表情。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她说。

“非常现代的东西,”他重复收银员的话,“超越时代。”

“真是不敢相信,居然会有人录制这部作品。”她说。

“他们录了十次!”他说,“同一部作品,录了十次。”

贝萨妮放声大笑。这个笑声表达的不是萨缪尔渴求的感激和爱意。不,这个笑声让他忽然知道了,由于某个他不明白的原因,他做了蠢事。他缺少一点最关键的信息。

“有什么好笑的?”他问。

“这部作品,”她说,“其实是个玩笑。”

“什么意思?”

“它完全,呃,完全是沉默。”她说,“整部作品就是……沉默。”

他盯着她,没有听懂她的意思。

“这部作品没有音符。”她说,“钢琴师只是坐在钢琴前,什么都不做。”

“他怎么可能什么都不做?”

“他只是坐在那儿数拍子。然后就结束了。这部作品就是这样的。真是不敢相信,居然有人录制这部作品。”

“录了十次。”

“其实算是个恶作剧。非常有名。”

“所以整盘磁带,”他说,“都是空白的?”

“我猜这也是玩笑的一部分。”

“该死。”

“不,很好,”她把盒带抱在胸口,“谢谢你,真的,你想得非常周到。”

非常周到。萨缪尔一直在想她说这句话的样子,哪怕是她离开后很久,他已经关灯,用毯子盖住全身和脑袋,蜷成一团哭了一小会儿。无情的现实驱散白日梦的速度是多么快啊。他在黑夜里苦涩地想着他的期待,想着结果怎么会如此事与愿违。毕晓普不想看见他,贝萨妮反正无所谓。礼物是个失败。破灭的失望,他心想,这就是希望的代价。

他大概想着想着就睡着了,因为几小时后他醒来时依然在毯子底下蜷成一团,热得浑身是汗,毕晓普在黑暗中摇醒他:“醒一醒,跟我来。”

萨缪尔晕晕乎乎地跟着他。毕晓普叫他穿鞋,叫他爬出一楼电视室的窗户。萨缪尔在半梦半醒间迷迷糊糊地照着做了。

他们来到室外,毕晓普说:“跟我走。”他们在彻底的黑暗和寂静中爬上威尼托路的缓坡。大概是凌晨两点,也许三点,萨缪尔不确定。这个时间透着一种诡异的沉寂——没有声音,没有风,甚至感觉不到大自然的存在。偶尔能听见草坪洒水头启动的咔嗒声,还有校长家热浴缸的呜呜运转声。自动、机械的声响。毕晓普走得很专注,好像还有点傲慢。他此刻的步态与他们在树林里玩战争游戏时截然不同,他没有躲在树木背后或钻进灌木丛,不让身影暴露在敌人面前。此刻他走得正大光明,就走在马路中央。

“给你,用得上。”他说,递给萨缪尔一副蓝色塑胶手套,就是做园艺活儿的那种手套。戴在手上松垮垮的,肯定属于毕晓普的母亲。手套向上拉到萨缪尔的肘部,每根手指都有两三厘米的活动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