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故国鬼魅_1988年夏末(第16/27页)

“被他吃掉了。那些照片。他就是这么处理掉它们的。”

萨缪尔努力想象山哥吃宝丽来照片,使劲嚼硬塑料,被锐利的边角噎住。

“被他吃掉了?”他问。

“百分之百。”

操场的另一头,金望向他们,朝毕晓普无力地挥挥手。他也朝他挥挥手。然后,他哈哈大笑,喊一声“遵命”,起身跑去参加游戏,他的步伐是那么轻快,脚底几乎不沾地面。

8

最近人们常会看见圣心学院的校长拖着沉重的双脚,沿着威尼斯村里唯一的道路短距离散步,时间通常选在太阳刚落山的时候,他缓慢而小心地移动庞大的重量,就好像双腿随时有可能化为齑粉。他手里的拐杖是新购置的物件,校长似乎很喜爱拐杖为他增添的那份威严。说来也是难以置信,这么简单的一根拐杖居然能给他佝偻的身躯和痛苦的跛行带来那么大的帮助。校长如今像个高贵的负伤者了,像个战争英雄。拐杖杆是橡木质地的,抛光成光润的黑檀色。顶部固定珍珠手柄的白镴轴环上刻着浅浮雕花纹。见到他添置了拐杖,邻居纷纷松了一口气,因为拐杖使校长的痛苦不再那么显而易见,他们也就不再必须问他感觉怎么样了,于是就避免了又一场有关病痛的对话。这个话题在过去六个月间聊得实在无法再聊了。校长已经向所有邻居讲述了他的病痛,他那种神秘的病症,没有任何医生能够确诊,没有任何药物能够治愈。症状在整个街区早就家喻户晓:胸口发紧,呼吸急促,大量出汗,难以控制地分泌唾液,腹部抽筋,视觉模糊,疲劳,没精打采,全身虚弱,头痛,眩晕,食欲缺乏,心率缓慢,皮肤底下的肌肉怪异地不自觉抽搐和起伏,要是在交谈时恰好犯病,他就会向邻居展示那恐怖的画面。症状往往在中午或子夜突然出现,持续四到六小时后像变魔术似的自行消失。说到病况的细节,他坦诚和直白得令人惊愕。他的语气就像经历了灾祸般重病的那种人,绅士对体面和隐私的追求被病痛蚕食得干干净净。他会描述他既要呕吐又想腹泻时考虑孰先孰后是多么难以取舍。邻居频频点头,紧张地微笑,尽量不让表情泄露听他说这些有多么恶心,因为他们的孩子在上圣心学院(事实上,威尼斯村所有的孩子都在圣心学院上学),而校长能动用一些神秘关系也是众所周知的事情。校长打个电话给普林斯顿、耶鲁、哈佛或斯坦福的招生负责人,就能把一个学生的入学概率提高大概百分之一千。所有人都知道这个,所以只能忍受校长惟妙惟肖地描述医疗过程及其对身体的影响,因为他们觉得这是在投资孩子的教育和未来。因此,对,他们知道他无数次的求医旅程,他看过各种昂贵的专科医师,过敏科、肿瘤科、消化内科、心血管外科,知道他的核磁共振、CT扫描和令人不快的组织切片研究结果。每次他都要开同一个玩笑,说他到目前为止花得最值的一笔钱就是拐杖。(就拐杖本身而言,所有邻居都不得不同意它确实精妙绝伦。)他坚持认为最好的治疗就是出门活动,所以他每晚外出散步,每天在后院的盐水热浴缸里泡澡两次——早晨一次,晚上一次——他说这是他人生中所剩无几的乐趣之一。

有些心眼不那么好的邻居私下里认为,他每晚出门散步不是为了健康,而是为了逮住一个人抱怨个把小时的机会,因为他实际上是个寻求同情的混球暴君。他们不会对其他人这么说,顶多告诉自己的配偶,因为他们知道这话听起来有多么自私、无情和没人性,某种神秘怪病确实在折磨校长,给他的肉体和精神带来了可怖的痛苦;但另一方面,他们也确实觉得自己是受害者,感觉他们受到了侵犯,因为他们被迫听校长讲述那些事情。那些夜晚,他们有时候会觉得自己深陷重围,整整六十分钟被拴在校长身旁,好不容易才能摆脱他,躲回家里的娱乐室,尝试从晚上剩余的时间里挤出一丁点儿乐趣。他们打开电视,新闻在报道又一场该死的人道主义危机,在某个荒凉的国度又发生了内战,受伤的难民或挨饿的儿童出现在画面里,苦涩的愤怒在他们胸中油然而起,因为这些儿童侵犯和毁坏了他们一整天仅有的放松和私有时间。邻居们这时候会有点义愤填膺:他们自己的生活也很艰难,却没有人愿意听他们抱怨。每个人都有难题,他们为什么不能闭上嘴悄悄地处理掉呢?不麻烦别人?有点自尊好不好?为什么非要把所有人都牵涉进来呢?搞得好像邻居能帮助你似的。内战又不是他们的错。

当然了,他们不会大声说出这些话。校长也不可能怀疑他们有这种念头。不过,住得离他最近的邻居已经养成习惯,他们会关掉家里的灯,坐在朦胧的暮色中,直到看见他走过去。其他人会趁着校长还没开始散步的时候出门去餐厅吃饭。街区尽头的几户人家避而不见的技艺日趋完美,因此校长有时候会一直走到死巷的尽头,敲开福尔家大门问能不能进来喝杯咖啡,萨缪尔第一次得到许可在毕晓普家过夜那天就是这样。

他第一次在外过夜。他父亲开车送他,在威尼斯村厚重的青铜大门前停车时,他显然惊呆了。

“你朋友住在这儿?”他问。萨缪尔点点头。

门卫请他父亲出示驾驶执照,填写表格,签署弃权声明书,解释来意。

“我们又不是要进白宫。”他对门卫说。这不是开玩笑。他的语气里有怨恨。

“有什么抵押物吗?”门卫问。

“什么?”

“你没有事先得到过批准,所以我需要抵押物,以免发生物品损坏或人身伤害。”

“你以为我会干什么?”

“这是规定。有信用卡吗?”

“我才不会给你我的信用卡。”

“暂时的。我刚才说过了,仅用于抵押。”

“我只是来送我儿子,送到就走。”

“你儿子要留在这里?”

“对。”

“哦,那就可以了。”

“什么可以了?”

“作为抵押。”

父亲开车向前走,保安驾着高尔夫小车跟着他。父亲放下萨缪尔,搂了他一下,说“乖乖的”和“有事打电话给我”,憎恶地瞪了一眼保安,回到车上。萨缪尔目送父亲和高尔夫小车沿着威尼托路开远。他抱着背包,里面有过夜的衣服,最底下是他在购物中心为贝萨妮买的磁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