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故国鬼魅_1988年夏末(第21/27页)
她身穿修身绿色长裙,头发向上绾起,她第一次显得这么娇小。她站在舞台最前面,被这么多成年人和高中生包围着,颠覆了萨缪尔心中的大小比例。此刻的贝萨妮像个孩子。萨缪尔为她担忧。这太过分了,这整件事。
观众礼貌地鼓掌。贝萨妮拿起小提琴,用下巴夹住。她舒展颈部和肩膀。没有任何指令,乐队开始演奏。
开始时是低沉的隆隆声,仿佛远处响起的闷雷,乐队后面远离灯光之处的微弱鼓声。萨缪尔感觉它渗入了身体和指尖。他在出汗。贝萨妮连乐谱都没有!她只能凭借记忆演奏!万一她忘记了怎么办?万一她脑子里一片空白怎么办?他忽然意识到音乐是多么可怕,多么势不可当:无论贝萨妮记不记得她要演奏的部分,鼓声都会滚滚向前而去。木管乐器轻柔地加入了演奏——并不引人注目,只是一再重复的三个音符,每一个都比前一个低沉。这不构成旋律,更像一种准备,就像在为声音打扫圣殿,就像这三个音符是召唤音乐现身的必需仪式。这还不是音乐,而是音乐的锋缘。
贝萨妮挺直身体,将琴弓摆出合适的角度,显然有什么事情就要发生了。她准备好了,听众准备好了。木管乐器吹出一个绵长的音符,渐弱淡出,就像太妃糖拉丝最后拉成虚无。就在这个音符消失的那一刻,就在黑暗将其吞噬的那一刻,一个新的音符从贝萨妮手中迸发而出。这个音符渐强渐响,这时她成了整个音乐厅里唯一的声音。
没有任何声音能比它更加孤独了。
它仿佛集合并凝聚了一个人漫长生命中的全部心跳。开始时比较低沉,渐渐变得高亢,上几个台阶,退回几步,如此往复,犹如舞者旋转着飘向音阶的顶点,速度越来越快,在最高峰大声宣布弃绝和荒芜。贝萨妮一边爬向高峰,一边扭曲最后这个音符——听起来像哭声,像某个人在哭泣。多么熟悉的声音,萨缪尔觉得他坠向这个音符,逐渐抱住它。就在他以为贝萨妮已经来到顶点的时候,另一个更加高亢的音符出现了,它细若游丝,琴弓最边缘轻轻触碰最细的琴弦,只是一声呢喃:清澈,高贵,柔和。贝萨妮微微抖动手指,就仿佛这个音符有生命,在搏动。音符变弱、凋零,它虽然活着,但已经奄奄一息。听起来不像是贝萨妮的演奏变得轻柔,更像她正在快速离去,仿佛有人夺走了她。无论她去向何方,他们都无法跟随。她是正在前往另一个国度的鬼魂。
然后乐队做出回应,这个声音饱满而浑厚,仿佛他们需要全体成员齐心协力,才能配得上这个身穿绿衣的娇小女孩。
后面的音乐会像走马灯似的过去。贝萨妮的动作不时让萨缪尔惊叹:她能够同时拉响两根弦,两个声音都那么动听;她能够根据记忆奏出几百个完美的音符;她的手指动得令人眼花缭乱。她做到的事情超出了人类极限。第二乐章演奏到一半,萨缪尔得出结论,他不可能配得上她。
观众欣喜若狂。他们起立欢呼,献上的玫瑰花束大得让她难以保持平衡。她用双臂抱着花束,几乎被花束淹没了,她挥手,屈膝行礼。
“所有人都喜欢神童,”他母亲说,她同样起立鼓掌,“神童让我们暂时忘记平庸的日常生活。我们告诉自己,我们不特殊是因为我们没有天赋,这是个极好的借口。”
“她不间断地练习了几个月。”
“我父亲喜欢对我说,我没什么特殊的,”她说,“看来我证明了他说得对。”
萨缪尔停止鼓掌,扭头看着母亲。
她翻个白眼,拍拍他的脑袋:“当我没说,忘了吧。不去和你的朋友打个招呼?”
“不去。”
“为什么?”
“她很忙。”
她确实很忙:表示祝贺的人、朋友、亲戚、父母,以及其他乐手包围了她,庆祝她的成功。
“你至少该过去说一声她演奏得好,”母亲说,“谢谢她邀请你。这是礼节。”
“有很多人在对她说演奏得好了,”萨缪尔说,“咱们能回家了吗?”
母亲耸耸肩:“好的,你说了算。”
他们转身离开礼拜堂,但走得很慢,因为他们被卷进了同样在离开的大股人流,萨缪尔贴着人们的大腿和休闲西装外套,忽然听见有人喊他的名字。贝萨妮在喊他的名字。他转过身,看见贝萨妮挤过人群追了上来,她来到萨缪尔面前,俯身靠近他,面颊贴着他的面颊,萨缪尔以为他应该像成年人那样假装亲吻她,但她的嘴唇一直凑到他耳畔才停下,她轻声说:“晚上来我家,悄悄溜出来。”
“好的。”他说。他的面颊热得发烫。她说什么他都愿意照做。
“我有东西要给你。”
“什么东西?”
“你给我的磁带。不完全是沉默。还有其他的声音。”
她抽身后退,两人回到面对面的位置,她显得不再像在台上那样娇小,而是恢复了贝萨妮平时的模样:优雅,世故,富有女性色彩。她望着萨缪尔的眼睛,露出微笑。
“你必须听一听。”她说,转身快步走向父母和欢腾的仰慕者。
母亲怀疑地盯着他,但他假装没看见。他径直从母亲身旁走过,来到礼拜堂外的黑夜中。皮鞋硬如岩石,他稍微有点瘸。
那天夜里,他躺在床上,等待家里的响动完全消失——他母亲在厨房里叮叮当当地忙碌,父亲在楼下看电视,父母卧室的门呼的一声拉开,母亲上床休息。电视关闭,发出啪嗒一声。水流声,马桶冲水声。然后是寂静。以防万一,他又等了二十分钟,然后才打开房门。他紧抓住门把手,慢慢地正转反转,免得发出金属碰撞的咔嗒声。他踮着脚尖穿过走廊,跨过会吱嘎作响的几块楼板,萨缪尔很清楚它们的位置,摸着黑也能避开。他走下楼梯,尽可能贴近墙壁落脚,减小发出咯吱声的危险。他花了整整十分钟才打开前门——轻轻一拉,轻轻一抖,寂静,然后再一下:一抖——门打开了不到一厘米,直到门缝的宽度足够他钻出去。
终于自由了,他拔腿就跑!呼吸着清爽空气,跑过整个街区,奔向那条小溪,钻进隔开威尼斯村和其他一切的树林。整个广阔的世界里只听得见他的脚步声和喘息声,每次感到害怕——被逮住、森林中的危险动物、疯狂的利斧杀人狂、绑架者、巨魔、鬼魂——他就投向贝萨妮温暖湿润的呼吸吹拂耳垂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