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故国鬼魅_1988年夏末(第26/27页)

他了解美国历史上的所有战争,无所不知的劲头让人害怕。玩战争游戏的时候,他会全身心地投入。他们在池塘这一带彼此屠杀了多少次?数以百计的死亡,数以千计的子弹,子弹像雨点似的狂扫,他们从嘴里发出机关枪的突突突枪声,口水的白沫喷得满天飞。他们躲在树后,高喊:“我逮住你了!”池塘是他们的圣地,地面是圣所,池水是圣水。他们在这里感觉到一种仪式感,就像你走进墓地的感觉,他们想象中自己的无数次死亡就发生在这里。

“有人来了,”毕晓普说,手指前方,“墨西哥巡逻兵,要是被他们抓住,他们会拷打我们盘问情报。”

“但我们死也不会开口。”萨缪尔说。

“对,不会。”

“因为我们受过训练。”

“说得好。”毕晓普向来坚称美国军人接受了高级而神秘的训练,别的暂且不说,抵抗疼痛、恐惧、诡雷和溺水肯定不在话下。萨缪尔不知道一个人该怎么受训才能保证不被淹死。毕晓普说那是机密。

“隐蔽。”毕晓普说,钻到了水面以下。萨缪尔望向他刚才指的小溪上游,但什么都没看到。他努力想象敌方士兵走向他们,唤起平时在这种游戏中感到的恐惧,他尝试想象坏蛋,这在今天之前从来都轻而易举。想看见坏蛋,无论他们那天的敌人是谁——苏联间谍、越共、英国佬、冲锋队——他们只需大声说出来,坏蛋就会出现在眼前。他们的想象力与真实世界合二为一。这个花招实在太简单了,萨缪尔以前根本没思考过,直到此时此刻,因为它忽然不起作用了。他没有看见任何东西,也没有任何感觉。

毕晓普从水里探出脑袋,看见萨缪尔盯着树木。

“哈喽?士兵?”他问,“咱们要被抓住了?”

“不转了。”萨缪尔说。

“什么不转了?”

“我的大脑。”

“怎么了?”毕晓普问。

他觉得大脑被压垮了。他只能看见他的母亲,她的消失。她就像遮蔽了一切的浓雾。他甚至无法假装不在乎。

“我妈妈走了。”他说,话刚出口,他就感觉到哭泣即将来临,熟悉的束缚感扼住喉咙,下巴像烂苹果似的收紧和皱缩。有时候他真的很讨厌自己。

“走了,是什么意思?”毕晓普说。

“我说不清。”

“离开了?”

萨缪尔点点头。

“会回来吗?”

他耸耸肩。他不想说话。再说一个字,泪水就会决堤。

“所以她有可能不会回来了?”毕晓普说。

萨缪尔又点点头。

“知道吗?”毕晓普说,“你很走运。我说真的。我希望我父母能一去不回。你现在也许不懂,但你母亲帮了你好大一个忙。”

萨缪尔无助地看着他,从嘴唇里挤出三个字:“为什么?”这三个字背后有着巨大的压力。他觉得喉咙像是打了结的消防水管。

“因为现在你可以当个男人了,”毕晓普说,“你自由了。”

萨缪尔没有回答,只是垂下脑袋。他的光脚在底下的淤泥里踩进踩出。似乎有点用处。

“你并不需要父母,”毕晓普说,“现在你也许还没有意识到,但你其实不需要任何人。她给了你一件礼物。这是个好机会。抓住这个机会,你就能成为另一个人,一个更好的新人。”

萨缪尔的脚在池底摸到一块光滑的小石头。他用脚趾夹起来,然后放开。

“就好像你在接受训练,”毕晓普说,“艰难的训练,但最后会让你变得更强壮。”

“我不是士兵,”萨缪尔说,“人生也不是游戏。”

“不,当然是,”毕晓普说,“所有事情都是游戏。你需要的只是决定你想赢还是想输。”

“太傻了。”萨缪尔摸索着走出池塘,来到放衣物的大树旁。他坐在泥地里,将膝盖提到胸口,用胳膊抱住双腿,前后轻轻摇晃。不知何时,他开始哭了。鼻涕流淌,面孔皱成一团,肺部痉挛抽搐。

毕晓普跟着他上岸:“这会儿我不得不说你输了。”

“闭嘴。”

“此刻你身上有一种认输的气质。”

毕晓普站在他面前,站得很近。萨缪尔睁开眼睛就是他滴水的内裤,内裤可笑地悬在两腿之间。毕晓普抓住裤腰向上提了提。

“知道你应该怎么做吗?”毕晓普说,“你必须找个人替代她。”

“不可能。”

“不是另一个母亲,只是另一个女人。”

“随你说吧。”

“你必须找个女人。”

“干什么?”

“干什么?”毕晓普大笑,“让你揩油啊,你懂的,让你为所欲为。”

“我不想那么做。”

“有很多女人愿意让你这么做。”

“没用的。”

“当然有用。”他又走近了一步,微微俯身,用手掌抚摩萨缪尔的面颊,他的掌心冰冷而潮湿,同时也柔软而温柔,“你没和女孩亲热过,对吧?”

萨缪尔抬起头看着他,依然抱着双腿。他开始打寒战了。“你呢?”他问。

毕晓普又大笑道:“我什么都做过。”

“比方说?”

毕晓普沉默地站了几秒钟,然后收回他的手。他走到大树旁,靠在树上,提了提湿透的内裤:“学校里有很多姑娘,你可以约一个试试。”

“没用的。”

“肯定有个什么人的,对吧?你爱上谁了,说说看?”

“谁也没有。”

“肯定是骗人。告诉我。肯定有什么人的。等等,我已经知道是谁了。”

“胡说。”

“我当然知道。你就老实交代吧。”毕晓普向萨缪尔走了几步,双手叉腰,伸出一条腿,这是个征服者的胜利姿势。“贝萨妮,对不对?”他说,“你爱上了我姐姐。”

“不,我没有!”萨缪尔说,但他知道自己的语气毫无说服力。他说得太着急,太大声,太抗拒。他不擅长骗人。

“你爱上她了,”毕晓普说,“你想搞她。这种事我看得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