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故国鬼魅_1988年夏末(第24/27页)
外面的天空是疲惫的蓝色。他眼皮沉重,睡眼惺忪。
“小说家?”母亲问。
他点点头。对,小说家。夜里某个时候,回顾今天的伟大成就时他做出了这个决定。公主得到拯救时他们开心地鼓掌。他们的谢意,他们的爱。看着他们在他的故事里游荡——在他想吓唬他们的地方吃惊,在他想愚弄他们的地方犯傻——他觉得自己像是巨型迷宫的建筑师,是正在俯视什么都不知道的凡人的神祇,只有他知晓所有终极问题的答案。这让他感觉自己拥有力量,受到重视,让他感觉自己被喜爱。这种感觉能够支撑他,充实他。他决定了,当小说家能够让人们喜欢他。
“那好,”他母亲说,“那你就该当小说家。”
“好的。”他半梦半醒地说,还不太明白这一刻有多么奇怪,他母亲打扮得整整齐齐,天还没亮就进来问他有什么人生计划,她以前从来没和他讨论过这个话题。但萨缪尔完全接受了,没有任何异议,就像一个人会接受梦境的奇异设定,事后很久才会意识到当时有多么奇异。
“你写书,”她说,“我会读的。”
“好。”他想给母亲看《不归城堡》。他要给她看他画的白马。他要给她看无底深渊的故事。
“有件事我想告诉你,”她说,语气正式得怪异,似乎她私下里练习过无数次了,“我要离开一阵子。我不在的时候,我希望你能乖乖的。”
“你要去哪儿?”
“我必须要去找一个人,”她说,“很久以前认识的一个人。”
“朋友?”
“大概吧,”她把冷冰冰的手掌放在他脸上,“但你不用担心。你什么都不用担心。你不需要再害怕了。我想告诉你的就是这个。别害怕。能为我做到这个吗?”
“你的朋友失踪了?”
“不算失踪。我们只是分开了很长时间。”
“为什么?”
“有时候。”她说,忽然停下,转开视线,皱起面孔。
“妈妈?”他说。
“有时候你拐错了弯,”她说,抓住萨缪尔的肩膀,“有时候你会迷路。”
萨缪尔觉得想哭,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尽量克制住冲动。
她搂住他,说:“你这么敏感。”然后摇晃他。他贴着她柔软的皮肤,直到啜泣停止,他擦了擦鼻子。
“你为什么要现在走?”萨缪尔说。
“因为到时候了,亲爱的。”
“但为什么呢?”
“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她说,望着天花板,露出无助的表情,然后似乎又鼓起了勇气,“我有没有说过看上去像石头的鬼魂的故事?”
“没有。”
“我父亲告诉我的。他说你有时候能在老家的海滩上发现它。看着就像一块普普通通的古老石块,覆盖着绿色的绒毛。”
“那你怎么知道它是个鬼魂?”
“你不知道,除非带它出海。要是有人带它出海,你走得越远,它就变得越沉重。要是你走得真的很远,鬼魂会重得弄沉你的船,害死所有人。人们管它叫溺死石。”
“它为什么要这么做?”
“不知道。也许是因为愤怒。也许是它过去遭遇过厄运。重点在于,它最后会变得无比巨大,直到你终于无法承受。你越是想承受它的重量,它就会变得越发巨大和沉重。有时候它会钻进你的身体,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大,直到你承受不了。你再也没法抵抗了。你只能……沉没。”她站起来,“听懂了吗?”
“应该吧。”他点点头。
“你会懂的,”她说,“我知道你会懂的。记住我对你说的话就好。”
“我不需要再害怕了。”
“这就对了。”她说,俯身亲吻萨缪尔的额头,紧紧地抱住他,像是要记住他的气味。“现在继续睡吧,”她说,站起身,“一切都会好的。记住我的话,别害怕。”
他听见母亲的脚步声沿着走廊远去,听见她费力地搬着沉重的东西下楼梯。他听见汽车发动,车库门打开又关上。他听见母亲驾车离开。
萨缪尔努力服从母亲的命令。他想继续睡觉,但觉得很害怕。随着难以忍耐的惊恐越来越高涨,他跳下床,跑向父母的卧室,发现父亲睡得正香,背对房间蜷缩身体。
“爸爸,”萨缪尔摇晃父亲,“快醒醒。”
亨利眯着眼睛看儿子。“什么事?”他睡眼惺忪地咕哝道,“几点了?”
“妈妈走了。”萨缪尔说。
亨利抬起沉重的脑袋:“啊?”
“妈妈走了。”
父亲看了一眼空荡荡的另外半边床:“她去哪儿了?”
“不知道,她开车走了。”
“开车走的?”
萨缪尔点点头。
“好,”亨利说,揉揉眼睛,“你先下楼。我马上就来。”
“她走了。”萨缪尔说。
“我听见了。你就先下楼吧。”
萨缪尔在厨房里等父亲,直到听见父母的卧室里传来哗啦一声,他跑上楼,推开房门,看父亲直挺挺地站在那儿,他从未见过父亲的脸涨得这么红。费伊的衣橱门开着,她的几件衣服被扔在地上。
但萨缪尔后来记得最清楚的不是那哗啦一声,也不是小花瓶的碎片——小花瓶显然被巨大的力气砸在了墙上。他记得最清楚的是他父亲的脸色,哪怕过了几十年依然历历在目:紫红色,不仅仅是面颊,而是整张脸,脖子、额头,一直到胸口,那是一种凶险的颜色。
“她走了,”他说,“她的东西全没了。她的东西都去哪儿了?”
“我看见她拎着一个手提箱走的。”萨缪尔说。
“去上学。”父亲说,没有看他。
“可是——”
“别顶嘴。”
“可是——”
“快去!”
萨缪尔不明白他母亲“走了”是什么意思。
去哪儿了?去了多远的地方?什么时候回来?
上学的路上,萨缪尔觉得他离周围的环境很遥远,就好像在用颠倒的望远镜看世界。他在车站等车,他登上公共汽车,他坐下望向窗外,对身旁孩子的嬉闹声充耳不闻,盯着窗玻璃上的一小块水渍,窗外模糊的风景一闪而过。萨缪尔觉得恐惧感正在积蓄,他将注意力集中在非常小的东西上,例如此刻的这块水渍,似乎这样就能暂时抵挡住恐惧了。他必须去学校。他必须找毕晓普聊聊,告诉毕晓普发生了什么。他知道毕晓普能够挽救他。毕晓普肯定知道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