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分 家宅精灵_1968年春(第10/18页)
但这个瞬间属于亨利。聚光灯照在亨利身上。他正在飞奔接球。
不用说,他的表现毫无缺憾。他抓住球,双脚站稳,把球直接扔向一垒,动作精确而迅速。完美。地滚球接球技法的典型示范。教练鼓掌,男孩们鼓掌,玛格丽特·施温格一言不发。
很快轮到她们擦马桶了,费伊坐在瓷砖地面上,觉得自己活得很惨。那个瞬间转瞬即逝,没有发生任何事情,费伊原本准备好了和玛格丽特发生冲突,肌肉的紧绷感觉还没散尽。此刻的她,就像一整条裸露在外的神经,内心依然闹得沸反盈天。先前她完全准备好了迎接冲突,此刻却感觉这一架好像已经打完了。更加雪上加霜的是,玛格丽特就在这儿,她也在卫生间里,坐在隔壁的小隔间里。费伊能感觉到她的存在,就仿佛她是个烤炉。
她面前的马桶毫无污渍,雪白闪亮,散发着强烈的消毒水气味——上家政课的其他女孩几分钟前的杰作。老师在她们背后像军训教官似的踱步,讲述不干净的马桶有多么恐怖:疥癣,沙门氏菌,淋病,各种常驻的微生物。
“马桶再干净也不为过。”她说,把崭新的硬毛刷递给她们。她们蹲在地上(有几个坐在地上),清洗马桶内部,搅水,生成泡沫。她们冲洗、擦洗、漂洗。清洗干净的马桶。
“记住冲水的拉手,”施温格夫人说,“拉手很可能是最肮脏的地方。”
老师向她们演示该使用多少漂白粉,如何弯曲手臂以最有效地清洁马桶圈的底部。她教女孩如何帮她们未来必定会有的孩子保持清洁,如何通过保持卫生间清洁来防止感冒传播,如何防止卫生间的细菌向其他房间扩散。
“马桶冲水,”她说,“会将细菌溅到空气中,所以冲水前请先合上马桶盖并走到一旁。”
费伊正在刷马桶的当口,旁边隔间里响起玛格丽特的声音:“他在底下看起来很可爱。”
费伊不知道玛格丽特在和谁说话,她觉得恐怕不可能是自己,所以继续埋头刷马桶。
“哈喽?”玛格丽特说,轻敲墙壁,“家里有人吗?”
“什么?怎么了?”费伊说。
“哈喽?”
“你在和我说话?”
“呃,是啊?”玛格丽特的脸出现在隔板底下,她弯下腰,几乎上下颠倒,浓密的金色鬈发滑稽地悬在脸蛋底下。
“我刚刚对你说,”她说,“他在底下看起来很可爱。”
“谁?”
“亨利。还能是谁?”
“呃,是的,对不起。”
“我看见你在看他。你肯定心想他看起来很可爱。”
“当然了,”费伊说,“对,我就是这么想的。”
玛格丽特看着费伊的项链,亨利的戒指挂在项链上。那枚偌大的蛋白石班级纪念戒指。她说:“你打算把那枚戒指戴在左手上吗?”
“没想好。”
“假如你们俩是认真的,那就戴在左手上。或者让他另买一枚戒指送你。然后你就可以脖子上一枚,左手上一枚了。朱尔斯就是这么做的。”
“嗯,对。”
“朱尔斯和我非常认真。”
费伊点点头。
“我们很快就会结婚。他有许多打算。”
费伊继续点头。
“许许多多。”
老师注意到她们在聊天,于是走了过来,她双手叉腰,说:“玛格丽特,你为什么没在刷马桶?”玛格丽特对费伊做了个会意的鬼脸,像是在说咱们是一伙的,然后就消失在了隔板背后。
“我在心里刷呢,老妈,”玛格丽特说,“我在想象怎么刷。这么做我会记得更加清楚。”
“假如你能和费伊一样认真,就也能去个大城市了。”
“对不起,老妈。”
“你们的丈夫,”施温格夫人加大音量,显然是在教育所有人,“会对室内清洁有一定的期待。”费伊想到教室墙上的海报,那些颐指气使的丈夫,头戴礼帽身穿大衣,怒气冲冲地夺门而出,因为妻子连最起码的女性标准都达不到。她想到电视和杂志广告里的丈夫:咖啡,他希望你能为他的上司煮一壶好咖啡;香烟,他希望你的选择既时髦又有品位;塑形胸罩,他希望你的身材富有女性气息;在费伊眼中,名叫丈夫的这种生物无疑是人类史上最挑剔最苛刻的物种。他们是从哪儿冒出来的?棒球场上的少年——傻蛋、小丑、笨手笨脚的胆小鬼,对自己充满怀疑,情感白痴——怎么可能会变成他们?
这批女孩结束练习,她们回到教室里,换下一批上场。她们坐在座位上,百无聊赖地望向窗外。男生还在操场上,有几个因为扑球或滑行,身上已经脏兮兮的了。朱尔斯正在场上,体形仿佛角斗士,面容甜美如曲奇。玛格丽特说:“上啊,宝贝儿!上啊!亲爱的!”但他不可能听见。玛格丽特是叫给教室里的其他女孩听的,召唤她们来看场上的景象。地滚球朝朱尔斯飞去,他移动身体去接球,动作流畅而轻松,步伐迅速而坚定,没有像其他男孩那样在泥土中滑行,就好像他脚下是另一片更有质感的土地。他在棒球的前方站住,找到正确的位置,剩下的时间还绰绰有余,显得那么放松和毫不费力。棒球弹跳着飞向他的手套,却忽然射向天空——也许是打在石块或卵石上,也许是碰到了泥土中的凹陷,天晓得——速度极快而又出乎意料,不偏不倚地击中了朱尔斯的喉咙。
他倒在地上,两条腿踢个不停。
家政课教室里的女孩觉得这一幕非常好玩。有些人咯咯轻笑,有些人哈哈大笑,玛格丽特转身对她们大喊:“闭嘴!”此刻的她看上去很受伤,非常羞愧。她看上去就像海报里的女人,被丈夫抛弃的女人:害怕,名誉受损,遭到唾弃——那种被不公正和残忍评判的感觉。此刻的玛格丽特就是这个样子。费伊希望她能收取玛格丽特的脆弱和尴尬,像除臭剂似的装进瓶子,像杀菌喷雾似的装进压缩罐。她要把它们寄给每一个地方的主妇。她要在婚礼上向新郎喷洒这些情绪。她要把它们做成的炸弹从屋顶扔进棒球场,就像扔凝固汽油弹似的。
然后,这些男孩就也会知道那是什么感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