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分 家宅精灵_1968年春(第8/18页)

每个人的人生都有这么一个时刻:创伤打碎你,你变成崭新的碎块。这就是她的这个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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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高中粉红色最多的一间教室。拥有最多的褶边台布和蕾丝桌垫的教室。最干净和最明亮的教室。最精细复杂的房间,摆着烤箱、缝纫机、冰箱、成排的煮锅和汤罐。无疑是最好闻的教室,为期两周的蛋糕制作课程期间,热巧克力的气味源源不断地流向走廊。家政教室——电气化,光线充足,化学洗涤用品,锋利的刀具,汤罐头,闪闪发亮的银白色铝质煮锅,原子时代的摩登厨具。费伊一次也没有见过男孩出现在这个教室里,甚至不会探头进来要蛋糕或华夫饼。男孩远离此处,理由非常残忍:“我绝对不会吃你做的东西!”他们对女孩这么说,发出噎死的声音,抓住脖子假装喘息而死,发出震耳欲聋的笑声。但男孩真正害怕的是那些海报。

海报的传闻早已飘进他们的耳朵。

海报用图钉固定在粉红色的墙壁上,海报上的女人显得孤独而羞愧,宣传的都是男孩否定其存在的商品:灌洗器、月经垫、吸收性粉剂、石炭酸喷剂。费伊坐在软垫椅上,双臂交叉,弓着后背,厌恶而沉默地读着这些海报。

女孩最麻烦的气味问题并非来自漂亮的小胳膊底下,一罐名叫“清风喷雾”的商品的海报这么说。“洗净湿巾”的海报说,专用于男性没有的气味问题。一个女人孤零零地坐在卧室里,头顶上的黑色粗体字母写着:有些事情是所有丈夫对妻子的期待。另一张海报上,母亲对女儿说:现在你结婚了,我可以告诉你了。有一种女性气息比口臭和体味更可怕。漂亮的年轻女儿满脸热忱和快乐,就好像她们在聊电影或回忆,而不是抗菌洗液,女儿说:妈妈,听你传授经验省去了我多少麻烦!

已婚女性的世界真是恐怖:温暖的体液和肮脏的皮肤,有毒细菌在女性阴暗部位的褶皱里生长。费伊想象着厨房水槽里积水太久的腐臭气味,想象着没有铺平的湿抹布那种类似汽油的难闻气味。这个秘密,已婚成人的生活遍布毒液,赤裸、潮湿、不喷香水的他们,企图掩盖身体的臭味。丈夫发狂般地夺门而出,妻子陷入绝望。她为什么会在夜晚独守空房?她把家里打扫得一尘不染,尽其所能地展示美貌,但忽视了最基本的问题:女性的生理卫生。这是来舒消毒水广告讲述的故事,费伊的母亲从来没有提过这些。费伊不敢去看母亲的卫生间,害怕她或许会发现的东西。粉色与白色的瓶子和盒子,名称一个个都那么可怕,听起来像是男生在化学课堂上学习的东西:Zonite、Koromex、Sterizol、Kotex。这些词语听上去和科学沾边,聪明而摩登,但事实上并不存在。费伊知道,因为她查过。字典里没有Koromex的条目,其他的也一样。这些毫无意义的K字头、S字头和Z字头词语,就好像空心的气球。

金尼美容顾问的海报说的是如何控制出汗。“封面女郎”化妆品的海报说的是如何隐藏瑕疵。另一张海报宣传的是束腰和带衬垫的胸罩。难怪男孩会害怕。女孩见了一样害怕。除臭剂的广告面面俱到,让你知道你就是你丈夫希望你成为的那个女人。家政课的教师不遗余力根除所有种类的细菌和不洁,教女孩如何变得整洁和好闻,防止她们变成她所谓的“肮脏而低劣的人”。她不把这门课叫“家政”,而是称之为“沙龙舞会”。

她们的老师是奥尔加·施温格夫人,玛格丽特的母亲,本地药剂师的妻子,她努力教一群小镇姑娘学习礼仪。她向她们展示该怎么做有教养的淑女,培养加入遥远的上流社会所需要的气质。每天晚上要梳头一百遍,上下刷牙五十次,每一口食物至少咀嚼三十四下。站要站得笔直,不许弯腰驼背,交谈时保持视线接触和面带微笑。每次说“沙龙舞会”(cotillion)这个词语时,她总会用上夸张的法语发音:▁co-ti-YO▂。

“咱们必须洗掉你们的农场气!”施温格夫人说,哪怕底下的女孩并不住在农场里,“咱们需要的是优雅。”她会播放唱片,室内乐或华尔兹,说:“你们这些姑娘,能碰到我真是太幸运了。”

她教她们学习她们母亲一窍不通的知识。该用什么杯子喝葡萄酒,喝苏格兰威士忌又该用什么杯子。餐叉和沙拉叉有什么区别。不同的餐具该摆在桌上的什么位置。餐刀的刀锋应该面对哪个方向。大浅盘是用来盛什么的。不把胳膊肘放在桌子上的正确坐姿是什么样。如何在餐桌前坐下,如何起身离开。如何优雅地接受别人的恭维。男人替你拉开座位时你该如何起身而不会跌倒。怎么煮像样的咖啡。如何正确地斟咖啡。怎么把糖块垒成可爱的小金字塔,放在费伊从未在家里见过的看似一碰就碎的彩釉瓷碟上。

施温格夫人教她们如何主持餐会,如何为餐会烹饪,如何与宾客愉快地交谈,如何制作精致的菜色。她坚持说,美国东海岸的主妇最近都在做这些精致复杂的菜,大多牵涉某种胶冻,牵涉某种莴苣做的边饰,某种食物包食物的概念。虾肉沙拉摆在牛油果泥的环形模具里。菠萝嵌在青柠胶冻里配上奶油乳酪。卷心菜悬在肉汤凝冻里。桃子切开用蓝莓塞满。罐头梨片撒上黄奶酪碎。菠萝船里装着鸡尾酒酱汁。橄榄甜椒慕斯。鸡肉沙拉做成白色弹头。金枪鱼方块。柠檬鲑鱼塔。火腿卷甜瓜球。

开化淑女都在制作这些闻所未闻的美妙菜色。美国爱上了这些食物:摩登,让人兴奋,背离自然。

施温格夫人去过纽约市,去过芝加哥的黄金海岸。她大老远地去杜比尤克做头发,衣服不是从东海岸经销商的邮购列表上挑选,就是去得梅因、乔利埃特或皮奥里亚这些发达都市的精品店购买。碰到气候宜人的日子,她会说“多么美好的一天呀”,演戏般掀开药店前窗的遮光帘,费伊甚至觉得会有动画小鸟从外面喜滋滋地飞进来。她会让女孩们享受吹进窗户的微风和百合花的芬芳。“知道吗?百合正在盛开”,她们会去采花,插在药店各处的小花瓶里,“淑女的家里永远要注意这些细节。”

今天的开场白依然是有关婚姻的那套说教。

“我上大学的时候成为了一名注册职业秘书,”她说,站得笔直,双手互扣放在胸前,“我决定去上生物和化学课程。我所有的老师都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何必费这么多麻烦呢?为什么不多练练打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