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分 家宅精灵_1968年春(第6/18页)
费伊说,好的,她去拿热狗肠。父亲刚转过身,她就跑向邻居家的男孩,那年她八岁,迫不及待想讨人喜欢,所以她说:“你们想看点没见过的东西吗?”他们当然想了。于是,费伊和两个男孩走进家里,她领着他们下楼。她父亲挖开了地下室的石板地面后灌注水泥,因此防空洞就像是从泥土里冒出来的潜水艇。一个四四方方的混凝土盒子,钢筋加固的墙壁能承受房屋垮塌的冲力。防空洞的小门上挂着一把挂锁,密码是费伊的生日,她打开挂锁,走下四级台阶,进入密室,打开照明灯。眼前所见犹如超市的一整条过道被神奇地搬进了她家地下室:明亮的白色日光灯,食物罐头沿着墙壁码放。两个男孩齐声惊叹。
“这是什么?”一个男孩问。
“我们家的防空洞。”
“哇。”
货架上塞满了纸板箱、板条箱、玻璃罐头和铁皮罐头,名称标签都面对外侧:番茄,青豆,奶粉。几十桶四十升装的饮用水在门口堆成金字塔。角落里码放着无线电收发器、行军床、氧气瓶、电池和盒装麦片,电视机接线的另一端埋进墙壁。墙上有个标着进气的手摇曲柄。两个男孩目瞪口呆地环顾四周。他们指着上锁的木柜,问毛玻璃罩子里面是什么。
“枪。”费伊说。
“你有钥匙吗?”
“没有。”
“可惜。”
回到楼上,两个男孩欣喜若狂,掩饰不住他们的兴奋。
“爸爸!”他们疯狂地跑进后院,“爸爸!知道他们家地下室有什么吗?防空洞!”
弗兰克·安德烈森盯着费伊,视线太严厉了,她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防空洞?”一个男孩的父亲说,“开玩笑吧?”
“不算是,”弗兰克说,“就是一个小小的储藏室,就像酒窖。”
“不,不是的,”一个男孩说,“里面很大!用水泥造的,装满了食物和枪。”
“真的吗?”
“咱们家也能造一个吗?”另一个男孩说。
“你是弄了一套预制组件,”男孩的父亲说,“还是自己从头造的?”
弗兰克似乎考虑了一下要不要回答这个问题,他的态度软了下来,眼睛盯着地面。
“买了施工图纸,”他说,“然后自己造的。”
“有多大?”
“九米乘以三米六。”
“能容纳多少人?”
“六个。”
“太好了!要是俄国人丢氢弹,我们就知道该去哪儿了。”
“呵呵。”弗兰克说,转了过去。他把热狗肠放在烤架上,用长钳翻动它们。
“我到时候负责带啤酒,”男孩的父亲说,“听见孩子说的了吗?咱们得救了。”
“对不起,”弗兰克说,“不行。”
“我们只躲几个星期而已,就像大家又回到了军队里。”
“不,不行。”
“噢,别这样。否则你想怎么样,拒绝我们?”
“已经满员了。”
“能容纳六个人,你自己说的,你们家好像只有三个人。”
“很难说要在底下躲多久。”
“你是认真的吗?”
“当然。”
“你在开玩笑。你会让我们进去的,对吧?我是说,要是真的爆了核弹,你肯定会让我们进去的。”
“听我说,”弗兰克说,他放下长钳,转过身,双手叉腰,“要是有人敢走近那扇门,我就开枪打死他们。听懂了吗?我会瞄准头部开枪的。”
所有人都安静了。费伊只能听见空气嘶嘶流出烤肉的声音。
“好吧,天哪,”男孩的父亲说,“我开玩笑而已,弗兰克,别激动。”
他拿着啤酒走进屋里。费伊和其他人也跟着走进屋里,留下弗兰克一个人待在外面。那天夜里,费伊在二楼黑洞洞的窗户里看着父亲,他站在烤架前,默默地让肉肠再次烤焦变黑。
这将是她对父亲的永久性记忆,这幅景象捕捉到了他的重要特质:孤独,愤怒,弯着腰,双臂放在台子上,像是在对着台子祈祷。
那晚剩下的时间里,他一直待在外面。费伊上床睡觉。母亲帮她洗澡,送她上床,给她倒了一杯水。这个水杯总是放在床头,免得她夜里醒来口渴。这是个粗短的厚底大口玻璃杯,成人用的尺寸。她喜欢在炎热的夏日夜晚抓着它,用双手拢住它,感受它的坚实和分量。她喜欢把它贴在面颊上,感受水晶般的光滑和凉意。此刻她就在这么做,将玻璃杯贴在脸上,这时她听见有人轻轻敲门,随后门悄无声息地慢慢打开了,她父亲走进她的卧室。
“有个东西要送给你。”他说,从衣袋里拿出一个小玻璃雕像:一个老人,白胡子,盘坐在地上,双腿之间是一碗麦片粥,手里拿着木质调羹,皱巴巴的脸上全是满足。
“它非常古老。”他说。
他把小雕像递给费伊。费伊拿在手里仔细端详,用手指慢慢抚摩。玻璃很薄,内部中空,看上去很脆弱,颜色发黄,尺寸和小茶杯差不多。小雕像有点像瘦小的圣诞老人,但两者的面貌大不相同。圣诞老人总是显得生气勃勃、喜气洋洋,而这个小东西似乎一肚子坏水。它满脸丑恶的怪笑,也许因为抱碗护食的姿势使然,样子像是一条狗扑在食物上。
“这是什么?”费伊问。他父亲说,它是家宅精灵,以前挪威的一种鬼魂,通常躲在地下室里。在费伊看来,以前那个时代要比现在这个时代更有魔力,世上的一切都是超自然的:空气、大海、山川、荒野和家宅都有各自的精灵。以前你不管走到哪儿都必须当心鬼魂。世上的任何东西都有可能是另一样东西的化身。一片叶子,一匹马,一块石头。世上的事物,你不能光看它们的表面。你必须去寻找被第一层真相所隐藏的本质真相。
“你的地下室也一样吗?”费伊问,“农场的那幢屋子?”
父亲想起往事,神情变得开朗。想到挪威的老家,他的神情总会变得开朗。他是个严肃的男人,只有在描述老家的时候才会快乐起来。那是一幢宽阔的鲱肉红色三层木屋,位于小镇边缘,后院能望见大海,有一条长长的栈桥,每逢清静的午后他就在那儿钓鱼,门前是一片农田,边界上种着云杉,有一个羊圈,养着他们家的几头山羊和绵羊,还有一匹马。一幢位于全世界顶点的屋子,他说,在挪威哈默费斯特,整个地球最北的城市。谈起老家似乎总能让他恢复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