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分 家宅精灵_1968年春(第7/18页)
“是啊,”他说,“就连那幢屋子也闹鬼。”
“你希望自己还住在那儿吗?”
“有时候吧,”他说,“闹鬼归闹鬼,但不是坏鬼。”
他解释说,家宅精灵并不邪恶,有时候甚至很善良,会帮忙料理农场,照看庄稼,给马刷毛。它们不与人类来往,但星期四夜里若是没有收到你送去的奶油麦片粥——要加几大坨黄油——就会生气。它们不是友好的鬼魂,但也不凶恶。它们喜欢干什么就干什么。它们是自私的鬼魂。
“它们就是这个样子吗?”费伊问,在手掌里转动小雕像。
“绝大多数时候它们是隐形的,”弗兰克说,“只有在它们想让你看见的时候,你才会看见它们。因此你不太会经常见到它们。”
“它到底叫什么?”她说。
“尼瑟。”父亲说,她点点头。她喜欢父亲称呼他那些鬼魂的古怪名字:尼瑟,魅魔,冈弗尔德,卓格。费伊知道它们是古老的词语,来自欧洲。父亲有时候会使用这些词语,会在兴奋或生气的时候脱口而出。他曾经给她看过一本书,书里全是这种词语,她完全看不懂。父亲说那是一本《圣经》,书的扉页是族谱树。上面有她的名字,父亲指给她看:费伊。还有她父母的名字,还有父母的先辈的名字,她从来没听过那些带有奇怪符号的陌生名字。纸张泛黄,又脆又薄,黑色油墨已经褪成紫色和蓝色。所有这些人都留在了老家,父亲告诉她,而弗里乔夫·安德烈森把名字改成弗兰克,勇敢地来到美国。
“你说我们这儿会不会也有个尼瑟?”费伊问。
“这就不知道了,”她父亲说,“有时候它们都会跟着你跑来跑去,跟着你度过一生。”
“它们对人好吗?”
“有时候好,有时候不好。喜怒无常。你绝对不能侮辱它们。”
“我肯定不会侮辱它们。”她说。
“你有可能不小心就侮辱了它们。”
“怎么可能?”
“你洗澡的时候,有没有把水溅在地上?”
她想了想,承认有,确实有。
“要是你弄洒了水,一定要立刻擦干净。否则水就有可能渗到地下室,滴在你的尼瑟头上。那会是严重的侮辱。”
“然后会怎么样?”
“它会生气。”
“然后呢?”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他说。以下就是他告诉女儿的故事:
许多年以前,哈默费斯特附近的一个农场里住着一个美丽的小女孩,她名叫弗雷娅(费伊忍不住笑了,因为美丽女孩的名字和她的名字如此接近)。一个星期四晚上,弗雷娅的父亲叫她送奶油麦片粥给尼瑟。小女孩打算听父亲的话,但在去地下室的路上,她忽然觉得特别饿。她母亲那天晚上做的麦片粥特别丰盛,放了红糖、肉桂和葡萄干,最顶上甚至还铺了几片羊肉。弗雷娅觉得把这么好的食物浪费在鬼魂身上实在太可惜了。因此,她走进地下室,躲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把麦片粥喝了个精光。她先从上面舔着吃,然后大口大口喝。她刚擦干净下巴,尼瑟就冲了出来,抓住她开始跳舞。她想挣脱,但尼瑟的力气太大了。它紧紧搂住女孩,唱道:“你敢偷吃尼瑟的东西!那就跳舞直到昏倒吧!”她不停尖叫,但尼瑟把她的脸按在他的大胡子里,所以谁也没有听见。尼瑟搂着她转圈,从地下室的一头跑到另一头。它太快了,女孩跟不上。她一次又一次绊跤跌倒,但尼瑟一次又一次把她拉起来,猛拽她的胳膊,撕扯她的衣服,直到她躺在地上,只剩下喘息的力气,衣服变成了血淋淋的破布。第二天早晨,家里人发现她的时候,她脸色苍白,濒临死亡。她在床上躺了好几个月,等她能够重新下地行走之后,她父亲再也不让她送食物给尼瑟了。
父亲讲完故事,费伊说:“对不起,我不该带他们去地下室的。”
“睡吧。”她父亲说。
“以后我要去看你的老家,”费伊说,“哈默费斯特的农场,鲱肉红色的屋子。我会去做客的。”
“不,”他答道,望向她的时候,他显得很疲惫,也可能是哀伤,先前他孤零零地站在外面低头看着那些烧黑的炭块时也是这个样子,“你永远也不会见到那幢屋子了。”
那天夜里她睡不着。她清醒地躺了几个小时,家里的每一声响动都让她提心吊胆:每一声吱嘎轻响,每一声飒飒风声,都让她以为家里有入侵者,或者幽灵。室外的光线从摇曳的树叶之间照进房间,幢幢怪影在墙上显形:盗贼,野狼,恶魔。她觉得热,觉得发烧,想用床头的那杯水冷却身体,把水杯贴在额头和胸口。她喝水,想着父亲的故事,家宅精灵:有时候它们都会跟着你跑来跑去,跟着你度过一生。多么可怕的念头,楼梯底下的野兽,看着他们,用听不懂的语言交谈。
她盯着地板,似乎视线能穿透地板落向地下室,鬼魂就在那里徘徊,贪婪地等待着。她不小心碰翻了玻璃杯,水流了出来。看着自己做出的事情,看着那一摊水渍,浅棕色地毯上的深棕色斑块,她有一瞬间惊慌失措。她想象着水渗进地板,顺着木料的缝隙向下滴淌,滚过金属板、铁钉和胶水,带着灰尘和泥土流向地下室,冷冰冰地落在底下潜伏于黑暗中的愤怒怪物头上。
深夜的某个时刻——没错,就是这样——家里人在地下室里发现了费伊。
死寂的凌晨四点,他们听见一声尖叫。他们在楼下找到了她。她在颤抖,头部抽搐着磕碰地面。父母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她无法说话,无法视物,眼睛翻到了颅骨里面去。她被送进医院,终于镇定下来,医生说她这是神经性发热,神经失调,歇斯底里,也就是说他们诊断不出她究竟得了什么病。卧床休息,他们说,喝牛奶,别太兴奋。
费伊什么都不记得,但她知道发生了什么。她非常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她侮辱了鬼魂,鬼魂来找她了。鬼魂跟着她父亲从故国来到这里,现在开始纠缠她了。这个时刻永久性地给她的童年画上了句号,让她觉得接下来的人生道路——一次次的发作,芝加哥的灾难,母亲身份和婚姻的失败,等等等等——都是无可避免的定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