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部分 革命_1968年夏末(第10/16页)
年轻的男人歪着嘴对他笑了笑,他几乎为之心碎。快门咔嚓一响。金斯堡站起身,露出哀伤的笑容。他继续向前走,广阔的人群、这炽烈的一天吞没了他。
25
大诗人走开了,艾丽丝拍拍费伊的肩膀,朝她使个眼色:“所以你们两个昨晚玩得开心吗?”
艾丽丝当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于是,费伊向她解释,说有个神秘的警察逮捕了她,她在监狱里待了一夜,费伊不知道那个警察叫什么,也不知道她到底招惹了谁,警察命令她立刻离开芝加哥。艾丽丝吓坏了,因为她立刻就猜到了那是布朗警员。只可能是他。
但她无法告诉费伊。至少现在做不到。坐在这群抗议者之中,听着他们愤怒地辱骂警察,而她和这些警察中的一个有过一段颇为热烈的地下情,她该怎么开口呢?不,她做不到。
艾丽丝紧紧地拥抱费伊。“对不起,”她说,“但你别担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哪儿都不需要去。我会罩着你的,无论发生什么事。”
就在这时,警察在公园外围集合,用扩音器说:给你们十分钟清场。他们已经这么说了快一个小时。这个要求非常可笑,因为公园里聚集了上万人。
“他们真以为我们会离开?”艾丽丝问。
“恐怕不至于。”塞巴斯蒂安说。
“那他们会怎么做?”费伊说,环顾占领了公园的固执人群,“难道用武力驱散这么多人?”
事实证明,他们正是这么打算的。
开始时只是压缩空气释放的噗的一声轻响,声音很柔和,甚至称得上悦耳——他们向公园发射了一罐催泪瓦斯。在见到瓦斯弹飞过来的那些人眼中,看见它和意识到其中的含义之间有一段奇异的延迟。瓦斯弹沿着抛物线飞上天空,天空美丽得无法容纳它的存在,瓦斯弹似乎在所有人头顶上悬停了一瞬间,在他们中的一些人看来就像是北极星,他们的罗盘指向了这个东西,这个奇异而确凿地飞行着的物体。然后它开始下落,呼喊和尖叫越来越响,抛物线落点附近的人接受了它正在飞向他们的事实,明白他们的静坐示威即将被画上句号。弹筒内的成分已经开始泄漏,留下一道橘黄色的尾迹,仿佛一颗正在坠落的流星。它咚的一声砸在草地上,像高尔夫球似的溅起泥土,然后完全引爆。它原地旋转,喷出有毒的浓烟,康拉德·希尔顿酒店的方向传来更多的噗噗轻响,又有一两颗催泪弹落向人群,相对而言的平静和秩序就这么迅速地变成疯狂。人群开始奔跑,警察开始奔跑,公园里几乎所有人都在惨叫。因为催泪瓦斯,因为它侵袭你的眼睛和喉咙。感觉就像滚烫的热油滴进瞳孔,你必须强忍剧痛才能睁开红肿的眼睛,无论你怎么揉都没用。还有咳嗽,像溺水时一样突如其来和难以遏制,肉体反射彻底绕过了意志力。人们惨叫,咳吐,跑向没有催泪瓦斯的地方,这就引出了一个最基本的容量问题:不知是有意还是巧合,催泪弹落在大部分人群的后方,因此想躲避瓦斯造成的痛苦,你只能朝另一个方向逃跑,也就是密歇根大道、康拉德·希尔顿酒店和密密麻麻的警方路障,因此这个容量问题就是,想跑上密歇根大道的人实在太多,远远超过了密歇根大道为他们留出的容纳能力。
无法阻止的力量就这么撞上了不可动摇的障碍,上万名抗议者的大军正面冲向芝加哥警察局的利齿。
塞巴斯蒂安在人群中,抓着费伊的手拖着她。艾丽丝望着他们,知道他们最不该去的就是那个方向,没有警察把守的只有一条路,那就是跑向仿佛橙色浓雾般悬在半空中的催泪毒云。她喊他们,要他们停下,但她的声音(粗哑而细弱,因为先前一直在吟唱,此刻又吸入了微量催泪瓦斯)淹没在人群的咆哮和呼喊之中,所有人都在四散奔跑,彼此冲撞。她望着塞巴斯蒂安和费伊消失在人群中。她想追赶他们,但某些因素阻止了她。大概是恐惧。对警察的恐惧,尤其是对其中一名警察的恐惧。
她打算回宿舍等费伊。要是费伊不回来,什么也无法阻止她去找到她,但这又是另一个谎言。事实上,她将再也不会见到费伊了。此刻她还不知道,但已经有所感觉,她停下脚步,转身望向抗议者和公园。就在这一刻,费伊拉了一把塞巴斯蒂安的胳膊,因为艾丽丝不见了。费伊停下脚步,转身望向他们来的地方。她希望艾丽丝的面容能在混乱中浮现,但两人之间隔着橘红色的毒气云团。那就等于一道混凝土的墙壁,或者一整片大陆。
“咱们得走了。”塞巴斯蒂安说。
“再等一等。”费伊说。
许多张面容从眼前掠过,但没有一张属于艾丽丝。人们撞上她的肩膀,躲开她,继续逃跑。
艾丽丝已经在催泪毒云的另一侧了。她能看见湖水。她跑到湖边,捧起湖水泼在脸上,平息催泪瓦斯造成的刺痛,她沿着湖畔悄悄溜回住处,她把最喜欢的太阳镜和军装上衣扔在沙滩上,绾起头发,尽其所能地扮演一个普通中产阶级守法好孩子的角色,就这样永远告别了她的抗议生涯。
“咱们必须走了。”塞巴斯蒂安说。
费伊只好同意,因为艾丽丝已经无影无踪。
26
顶层总统套房的浴室里,休伯特·H.汉佛莱正在用酒店免费赠送的多芬香皂清洗指甲下的缝隙,在他漫长的沐浴过程中,原本扁圆形的香皂已经变成了长条形。
探员一次又一次伸头进来问:“副总统先生,您还好吧?”
他知道有许多事情要做,可以做事的时间很少,洗一个长达九十分钟的澡不在竞选经理制订的时间表上。然而,要是不洗掉那股恶臭,他就什么事情都没法做。
他的手指已经洗得发紫,皮肤吸饱了水分,看上去像是披在真正皮肤上的一层软毛毯。蒸汽将镜子变成了灰色的不透明物体。
“没事,我很好。”他对探员说。
话虽这么说,但他知道他并不好。因为他的喉咙里忽然一阵刺痒,喉结背后的位置感到轻微的擦痛。他有一个半小时没说话了,此刻一开口就感觉到了生病的第一丝征兆。他试了试喉咙,他宝贵的金嗓子,他的声带和肺部,这几天他最需要的就是这些器官,无论是在对全国人民讲话还是在接受总统提名时都用得上——他发了几个音符,哆来咪,最基础的音阶。没错,他感觉到了,针扎般的疼痛,摩擦的烧灼感,软腭有些肿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