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部分 革命_1968年夏末(第14/16页)

“救命,”他对着天空喊道,一开始声音很轻,但渐渐地,越来越急切,“救命!”

酒吧里已经没有嬉皮士了,客人也全都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只剩下两名特勤局探员还没走,他们慢吞吞地走到他身旁,说:“警官先生,你这是怎么了?”但这种轻佻的热络语气很快就消失了,因为他们试着扶他起身,却发现怎么都做不到,还沾了满手的鲜血。

刚开始布朗警员以为他身体底下的碎玻璃割伤了他们,随后意识到鲜血不是他们的,而是他的。他在出血。他在大量出血。

但他怎么可能在出血呢?

因为他没有任何疼痛的感觉。

一名探员在他身旁坐下,一只手紧紧按住布朗警员的胸口。布朗警员对他说:“我没事。”

“那当然,哥们儿。你不会有事的。”

“我说真的。我一点也不疼。”

“嗯哼。你好好躺着别乱动。我们叫人来帮你。”

布朗警员看见另一名探员拿着对讲机说有警官受伤,速派救护车来,他说速派的语气让布朗警员闭上眼睛,说“对不起,对不起”,但对象不是探员,而是上帝,或者整个宇宙,或者此刻正在决定他命运的随便什么因果业力。他为一切事情道歉——他和嬉皮姑娘的幽会,他背着妻子出轨,而且以这么丑陋的一种方式出轨:在黑暗中,在后巷里,在警车后座上,因为他欠缺阻止自己这么做的意志力,而且管不住自己,没有自控能力,他为这些事道歉,他为自己直到此刻才感到懊悔而道歉,但现在为时已晚,他感觉到冰冷在下半身逐渐蔓延,他意识到(但无法感觉到)尖锐的碎玻璃刺穿了脊髓,他不确定他具体遇到了什么麻烦,但无论是什么,他都觉得很抱歉——无论发生什么,都是他活该。

33

全芝加哥的教堂都打开了庇护之门,接纳遭到催泪瓦斯和警棍摧残的年轻人。他们得到清水、一顿饭和一张小床。白天尝够了暴力的苦头,微小的善意让他们中的一些人几乎落泪。外面,骚乱已经散尽,化作零星的打斗和街头混战,少数警察撵着年轻人跑进酒吧和餐厅,冲进或逃出公园。这会儿待在室外并不安全,因此年轻人衣衫褴褛、成群结队地出现在这种地方:市区麦迪逊街古老的圣彼得教堂。他们甚至懒得找其他抗议者闲聊,他们每个人都经历了惨痛的一天。他们懊丧地坐在那儿。神职人员向他们发放一碗碗温热的罐头汤,他们说“谢谢,神父”,他们说得真心诚意。神父给他们温热的湿毛巾,因为毒气熏得他们眼睛充血。

费伊和塞巴斯蒂安坐在第一排长凳上,一言不发但坐立不安,因为他们有很多话想说却不知道如何说起。他们盯着前方的祭坛,精致的祭坛雕像,就是位于芝加哥市中心那座著名的耶稣像:石雕天使,石雕圣徒,石雕的耶稣悬在水泥十字架上,直视前方,底下是两个石雕门徒,就在他的腋窝底下,一个抬头望着他,满脸愤怒和同情,另一个盯着自己的脚尖,露出羞愧的表情。

费伊用右手抚摩头上的肿块。这会儿已经基本上不疼了,摸起来很奇怪:一团异常的生长物,她皮肤下的一颗硬玻璃球。继续把玩这个鬼东西,她就能抵抗住诱惑,不问她渴望知道答案的问题,这些问题在过去的二十分钟内逐渐成形,摆脱危险后她收拾思绪,用逻辑和理性的眼光审视今晚的遭遇,这些问题落入了她的脑海。

“费伊,听我说——”塞巴斯蒂安说。

“你到底是什么人?”她说,她再也忍不住了,无论额头的肿块摸起来有多么好玩。

塞巴斯蒂安露出哀伤的笑容。他低头看着鞋子:“唉,对,这个问题。”

“你熟悉那些建筑物附近的道路,”费伊说,“你怎么会知道?还有钥匙。你有牢房的钥匙。还有,你怎么会认识地下室的那些警察?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塞巴斯蒂安坐在那儿,像个被责备的孩子,他似乎甚至没有勇气直视她。

两人背后,艾伦·金斯堡也来到了这所教堂。他无声无息地走进大门,在疲惫的身躯之间穿梭,祝福沉睡的人们,抚摩还醒着的人的头顶,说赞美奎师那,赞美罗摩,以他特有的方式轻轻摇头,大胡子仿佛一只瑟瑟发抖的哺乳动物。

若是一个月之前,金斯堡的出现会引来许多关注。但此刻他是抗议景象的一部分,示威活动的诸多色彩中的一种。他走来走去,孩子们对他露出精疲力竭的微笑。他祝福他们,继续向前走。

“你为警察工作?”费伊问。

“不,不是的,”塞巴斯蒂安说,他俯身向前,双手互相攥紧,仿佛在祈祷,“更像是我协助他们工作。没有正式的身份,其实连协助都算不上,更像是我们共同合作。我们有着某种共识,某种互惠关系。双方都明白几点简单的事实。”

“什么事实?”

“简而言之,我们需要彼此。”

“你和警察。”

“对。警察需要我。警察爱我。”

“今天发生的事情,”费伊说,“看上去不像爱。”

“我提供热度,戏剧性。警察需要理由去打击激进左翼。我给他们这些理由。我印刷小报,声称我们要绑架代表、给饮用水下毒、炸弹袭击圆形剧场,让我们看起来像是恐怖分子。警察要的就是这个。”

“所以警察可以像今晚这样,用毒气熏我们,殴打我们。”

“在电视镜头前,人们在家里看得欢呼雀跃。是的。”

费伊摇摇头:“但为什么要帮他们?为什么促成所有这些……”她抬起胳膊挥了半圈,指着逐渐坐满避难所的鲜血淋漓的年轻人——“所有这些疯狂,这样的暴力?”

“因为警察打击得越凶,”塞巴斯蒂安说,“我们这一方看起来就越强大。”

“我们这一方?”

“和平运动。”他说。“警察越是打击我们,我们的主张显得就越正确,”他靠回椅背上,呆呆地直视前方,“其实真是绝妙。抗议者和警察,进步力量和权威——他们彼此需要,因为他们都需要可供妖魔化的对手。想感觉你真正属于某个团体,最好的办法就是创造出另一个团体去憎恨。从广告学的角度说,今天之所以如此神奇,这就是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