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部分 革命_1968年夏末(第15/16页)
两人背后,金斯堡在教堂的诸多长椅之间行走,悄然祝福在那里沉睡的人们。费伊能听见他吟唱印度教颂歌的单调声音。她和塞巴斯蒂安望着祭坛,石雕的圣徒和天使。她不知道该怎么看待他。她觉得受到了背叛,更准确地说,她觉得她应该感觉受到了背叛——她从未将自己视为和平运动的一分子,但有许多人这么认为,因此她努力为了他们而感觉受到了背叛。
“费伊,听我说。”塞巴斯蒂安说,他用胳膊肘撑着大腿,呼吸沉重,眼睛盯着地面。“那还不是完整的真相,”他说,“真相是,我没法去越南。”
教堂里的光线开始变暗,抗议者走进大门的涓涓细流已经停止流淌。尘埃落定,人们三三两两地沉沉睡去。没多久,照亮教堂的就只剩下了圣坛上的蜡烛,那是一种柔和的橘红色光线。
“我跟所有人说今年夏天我去了印度,”塞巴斯蒂安说,“其实并没有。我在佐治亚州,军队的训练营。他们本来要送我去越南,但忽然有人来问我要不要做个交易。市长办公室的职员,说小伙子我可以帮你走走关系。他们知道我有一份小报纸,在社会运动中有一定的可信度。他们说你刊登这种文章,我们就把你弄出军队。我对上战场连想都不敢想。于是,我就接受了他们的条件。”
他望向费伊,焦虑、创痛和悔恨扭曲了他的面容。“我相信你现在一定非常恨我。”他说。
是的,也许她应该恨他,但费伊反倒感觉自己对他的态度柔和下来了。她发现,自己与塞巴斯蒂安之间的差别并非那么悬殊。
“我老爸在化学之星工厂做事,”她说,“我上大学的一半费用来自制造凝固汽油弹的酬劳。所以我似乎没有资格评判你。”
他点点头:“我们只能做我们必须做的事情,不是吗?”
“换了是我肯定也会接受他们的条件。”费伊说。
他们望着祭坛,直到一个念头划过费伊的脑海:“所以你说你看见了我的玛阿?”
“然后?”
“你说你从西藏僧侣那儿学到了这个词。”
“嗯。”
“当时你说你在印度,但实际上你没去印度。”
“我在《国家地理杂志》上看见的。其实连西藏僧侣都不是。仔细一想,那篇文章说的好像是澳大利亚某个离群索居的部落。”
“你还对我撒了什么谎?”费伊问,这个问题脱口而出,“我们的约会,也是在撒谎吗?”
“不是,”塞巴斯蒂安笑着说,“那是真正的我。我真的想和你约会。”
她点点头,然后耸耸肩:“我怎么知道呢?”
“其实还有一件事,还有一个小小的谎言。”
“好的。”
“我并不是特地要骗你,你要明白,更像是我对所有人撒的一个谎。”
“说来听听。”
“塞巴斯蒂安不是我的真名。是我编出来的。”
费伊大笑。她忍不住。今天过得太荒谬了,此刻在最顶上再点缀一份疯狂似乎也非常合理。“你觉得这是个小谎?”她问。
“就当是个化名好了。我从圣塞巴斯蒂安[3]那儿借来的。知道那位殉教烈士吧?警察需要可以被他们射箭的对象。我提供这个目标。我以为这么做挺机灵。你甚至不想知道我的真名。”
“对,不想,”费伊说,“这会儿还不想。现在不想知道。”
“反正我的真名不是一个能召集指挥千军万马的名字。”
金斯堡走到了他们身旁。他在教堂里徘徊,沿着所有的长凳来回穿梭,此刻终于轮到了他们。他站在两人面前,点点头。两人点头回应。教堂里安静极了,只剩下大诗人一个人发出的声音,他的金属项链摩擦碰撞,他喃喃低语的祝福。他伸手按住两人的头顶,柔软而温暖的手,轻轻的摩挲。他闭上眼睛,小声说了几个难以理解的音节,就好像在对他们念咒语。结束后,他睁开眼睛,抬起手。
“我刚才是在给你们证婚,”他说,“现在你们是夫妻了。”
他拖着脚走开,自顾自地哼着小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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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告诉别人,”费伊认识的那个自称塞巴斯蒂安的男人说,“我的事情。”
“我不会的。”她说,她知道她能守住这个承诺,因为她再也不会见到这些人了。到了明天,她就不在芝加哥了,不再在圈大念书了。今天一整天,她对这个想法的认同感变得越来越强烈。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做出这个决定的,更像是这个决定本来就存在,早就替她做出了。她不属于这里,过去一天发生的种种事情证明了这一点。
她的计划很简单:天亮就离开。趁着所有人还在酣睡的时候,她将悄然离去。她要回一趟宿舍。她会上楼去她的房间,会发现门敞开着,屋里开着灯。她会发现艾丽丝躺在她的床上。费伊不会叫醒她。她会蹑手蹑脚走到床头柜前,非常慢地拉开最底下的抽屉,取出几本书和亨利的求婚信。她会悄无声息地离开,最后再看一眼艾丽丝,脱掉了太阳镜和军靴的艾丽丝像是变回了普通人类,温驯,脆弱,甚至美丽。她会祝福她过得一帆风顺。然后,费伊将离开,艾丽丝甚至不会知道她回来过。费伊会搭第一班大巴回艾奥瓦州。她会盯着亨利的信看差不多一个小时,直到疲惫终于战胜她,她在睡梦中度过回家的剩余时间。
这就是她的计划。她会借着第一缕晨光逃跑。
但还有好几个小时,此刻她还在芝加哥,坐在塞巴斯蒂安身旁,感觉像是脱离了时间。昏暗而宁静的教堂,烛光闪耀。她不想知道塞巴斯蒂安的真名,她想,干吗要毁掉这个氛围呢?神秘本来就是一种迷人的东西。他可以是任何人,她也可以是任何人。她知道明天她就会离开,但此刻她还没有离开。明天将充满因果,但此刻不需要考虑那么多。此刻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有任何反响。身处放弃的边缘,感觉还真不赖。她可以无忧无虑地做事,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她想抓住塞巴斯蒂安的手,拉着他去祭坛背后的暗处。她想感觉他温暖的身躯压在自己身上。她想让冲动控制自己,就像那天晚上和亨利在操场上,那仿佛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但即便她这么做了,即便她主动把嘴唇压在塞巴斯蒂安的嘴唇上,他还是有些抗拒,悄声说:“你确定吗?”她对他微笑,说:“没问题,我们已经结婚了。”两人倒在瓷砖地面上,她知道她这么做只有部分原因是她想这么做。她这么做更是因为她想向自己证明一些事情,证明她确实已经改变了。浴火重生后,你难道不应该成为另一个人吗?成为一个不同且更好的人?难熬的一天过去了,她可不想继续做之前的自己,不想被各种琐碎的焦虑和怀疑所困扰。她想证明自己经历了恐怖的一天,现在已经变得更强大和更好了,尽管她并不确定那是不是真的。一个人怎么能知道自己有没有变得更强大和更好呢?只能通过行动,这是她的结论。这就是她的行动。她脱掉塞巴斯蒂安的上衣,然后是自己的。两人坐在那里脱鞋,咯咯笑,因为鞋太紧,不可能以性感的方式脱掉。这是她盛大的示威,对自己,也是对整个世界:为了证明她已经改变,她是一个女人,她在做女性的事情,而且做得毫无畏惧。她解开塞巴斯蒂安的腰带,拉下他的裤子,直到他直挺挺地跳了出来。连高中家政课教室里的海报都不再能够影响她了,因为她能感觉到皮肤沾上的沙粒,能闻到塞巴斯蒂安的气味——此刻是汗味、香烟、体臭和催泪瓦斯的混合物,她对此的感觉是她想享用他,而他也想享用她。实话实说,两个人在干净光滑得闪闪发亮的地板上打滚,做着龌龊之事,感觉真是既美妙又自由自在,这片地板属于上帝,抬起头就能看见石雕的耶稣,耶稣垂着头,从这个角度望去,就好像在盯着她看,她那可怕的上帝不赞成她在自己的圣堂里如此胡作非为,但她喜欢这样,她喜欢塞巴斯蒂安,喜欢此时此刻发生的事情,她知道明天她就要回艾奥瓦了,明天她就要回去继续当以前的费伊了,她会恢复她真实的自我,就像游荡的灵魂回到身体里,她会对大学说“不”,对亨利说“好的”,她会成为一个妻子,一个奇异的新生物,将今晚发生的事情锁在内心深处。她将再也不会提起它,尽管每天都会想几遍。她会惊讶于自己居然能够成为如此截然不同的两个人:真正的费伊和另一个费伊,大胆、进取、冲动的费伊。她会渴望成为这另一个费伊。随着时间一年一年过去,她的日常生活塞满了琐碎和幼稚的小事,她会频繁地回忆这个夜晚,到最后它会变得比现实生活更加真实。她会开始认为她作为妻子和母亲而存在的身份是个幻觉,是她投射向这个世界的伪装,和塞巴斯蒂安在圣彼得教堂的地板上打滚的费伊才是她真正的自我。这种信念将深植于她的内心,将彻底刺穿她的意识,最终取代她原本的自我,会变得过于强烈,无法忽视。到了那个时候,她不会觉得是自己抛弃了丈夫和儿子,而是在取回她多年前在芝加哥抛弃的真实人生。她对此会觉得很愉快,因为她面对了真实的自己。她会觉得自己像是找到了真正的费伊——至少刚开始会这么觉得,直到她开始重新渴望自己的家庭,所有的困惑又重新产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