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部分 去杠杆化_2011年夏末(第12/16页)
萨缪尔直到很久以后才完全意识到这一点,但他始终有所感觉,感觉到他做出了错误的决定。哪怕在他坐电梯下楼的时候,哪怕在他走出自由街55号的时候,他都在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说:快回去,快回去。哪怕在他找到他的车,离开纽约驱车穿过中西部的黑夜时,他还在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说:快回去,快回去。
一个月后,消息出现在《时代》杂志的婚礼版上:彼得·艾奇逊与贝萨妮·福尔结婚。金融天才和小提琴演奏家,艺术和金钱的完美结合。《时代》照单全收。两人结识于曼哈顿,新郎为新娘的父亲工作。两人即将在长岛举行婚礼,地点是新娘家一位朋友的私人住所。新郎专精于贵金属市场的风险管理。蜜月计划包括航海和列岛环游。新娘将保留娘家姓。
是的,他想返回那个夜晚,做出不同的选择。他想抹掉过去的这几个年头——如今他看清楚了,这是一段漫长、模糊、单调而愤怒的时间。要是有可能,他想再往回跳几年,再次见到毕晓普,帮助他。或者说服母亲不要出走,但那还不够早,不足以拾回他失去的东西,那是他因母亲的残忍干涉所牺牲的东西,是他开始尝试讨好她时埋葬的那一部分真我。假如他的本能没有不停朝他喊叫,说他母亲随时有可能离他而去,他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呢?他有可能摆脱那份重负吗?他有可能成为真正的自己吗?
你行将崩溃时就会问自己这些问题。你忽然意识到你不但过着你从来都不想过的生活,而且觉得你过的生活在攻击和惩罚你。你开始搜肠刮肚寻找你一开始究竟在哪儿拐错了弯。是哪个时刻带着你走进迷宫?你不禁怀疑迷宫的入口会不会也是出口,假如你能够找到你搞砸的那个时刻,就可以来一个巨大的路线修正,从而拯救自己。因为这些,所以萨缪尔心想,假如他能再次见到贝萨妮,重新和她建立起某种关系,哪怕只是柏拉图式的友善关系,那么他就有可能修补某些重要的事物,他就有可能让自己走上正轨。这就是他此刻的精神状态,这样的逻辑对他来说合情合理,他认为目前唯一的出路就是回头,揿下他人生的复位按钮,关闭整个操作系统——他逐渐明白他迫切需要的就是这种焦土战术,此刻他站在贝萨妮的公寓楼前,手机嗡嗡震动,上司又发来一封邮件,他越读越觉得灵魂从深处开始颤抖:本人在此通知你,你的办公室电脑已被扣留,将作为反方证据提交给针对你的教师事务审查之用——他听见毕晓普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萨缪尔母亲离开的那天,毕晓普说这是一个好机会,他可以成为一个新人,一个更好的人。此时此刻,萨缪尔无比希望这个梦想能够成真。更好的人。他走进自由街55号。他对门卫说,请给贝萨妮·福尔带个话。他留下姓名和手机号码,说他在纽约,问她愿不愿意见一面?二十分钟后,他沿着百老汇漫无目的地向北走,经过苏豪区的古着店,舞曲和空调冷气从店里漏到了人行道上,这时他收到了贝萨妮的短信:你在纽约。惊喜!
她说她在彩排,很快就会结束,他愿不愿意共进午餐?她建议在摩根图书馆见面。曼哈顿中城,离她很近。图书馆里有一家餐厅。她想给他看一样东西。
就这样,他来到了麦迪逊大道一幢富丽堂皇的石砌大楼前,这里曾经是美国银行业与工业巨子J.P.摩根的住所。室内的感觉像是存心设计得让来访者觉得自己很渺小——无论是身高、智力还是金钱方面。房间的天花板高达九米,精致的壁画深受梵蒂冈的拉斐尔画作影响,但圣徒的位置被世俗英雄取代,比方说,伽利略,还有哥伦布。所有外表面不是大理石就是镀金。三层楼的书架上摆满了几千几万册古书——初版的狄更斯、奥斯汀、布雷克、惠特曼——虽然能看见,但黄铜格架确保参观者无法碰到它们。莎士比亚的初版对开本。古腾堡印刷版《圣经》。梭罗的日记。莫扎特的《哈夫纳》交响曲的手稿。《失乐园》幸存至今的唯一一份原稿。爱因斯坦、济慈、拿破仑、牛顿的信件。壁炉比纽约市绝大多数人家的厨房还要大,上方挂着一面织锦,标题恰如其分:贪婪的胜利。
这里感觉像是萨缪尔的大学办公室,只是更加宏伟,设计用意在于威逼和矮化他人。他不禁觉得在公园的那些人抗议超级富豪的举动迟到了大约一百年。
他望着乔治·华盛顿的面部倒模塑像,这时贝萨妮看见了他。
“萨缪尔?”她说,萨缪尔连忙转身。
一个人在短短几年内的变化能有多大?萨缪尔的第一印象(也是他能想到的最恰当的阐述方式)是,她看上去更真实了。她不再像他幻想里那样闪闪发光。她更像她自己了,换句话说,更像个普通人了。也许改变的不是她,而是环境。她的绿眼睛依然如故,雪白的皮肤依然如故,总是让萨缪尔觉得自己不够精神的挺拔站姿也依然如故。但她有些地方不一样了,她眼睛和嘴巴四周的皱纹,它们代表的不是岁月和年龄,而是情绪、经验、心痛和智慧。这种事情他在片刻之内就能认识到,但无法具体说清究竟是什么。
“贝萨妮。”他说,两人拥抱,动作僵硬,近乎形式,就像你和以前的同事拥抱。
“很高兴见到你。”她说。
“我也是。”
她大概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了,所以扭头环顾四周,说:“很安静,对吧?”
“好地方。好收藏。”
“非常漂亮。”
“美丽。”
两人毫无意义地四处张望,打量除彼此之外的每一样东西。萨缪尔开始觉得惊恐——难道我们已经找不到其他话题了吗?这次见面恐怕是个大错误。“我一直在想,”贝萨妮终于开口,“这些东西到底给了他多少乐趣。”
“什么意思?”
“他的藏品来自很多了不起的人物——莫扎特、弥尔顿还有济慈。但找不到他真实生活的证据。这些东西总让我觉得是投资者的藏品。他建立了一套多样化的投资组合。里面似乎没什么感情。”
“也许有几件他喜爱的作品。他藏起来不给别人看。只属于他一个人。”
“也许。也许那样也就更可悲了,他甚至无法和别人分享。”
“你想给我看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