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部分 去杠杆化_2011年夏末(第15/16页)
于是,她改换了主修专业。再见了,商务沟通与市场营销。她立刻投向另外两个她认为会在未来竞选总统中起到极大帮助的专业:政治学和表演。
萨缪尔并不怀念教劳拉·波茨坦这种学生,但他对他教导他们的方式有所悔悟。此刻想到他如何轻视他们,他就忍不住要皱眉头。到最后他只能看见他们的缺陷、弱点和短处,他们如何不符合他的标准。他的标准时常改变,学生永远也不可能符合,因为萨缪尔很容易就会生气。愤怒是一种简单的情绪反应,是不想努力做事的人的避难所。因为他在2011年夏天的生活是那么贫瘠和毫无前途,他为此感到无比愤怒。他愤怒于母亲的离开,愤怒于贝萨妮不爱他,愤怒于他的学生无法管教。他沉迷于愤怒之中,因为愤怒比起要逃脱愤怒而付出的劳力实在太容易了,比起通过反省来理解他的所作所为使得他不值得被爱和责怪贝萨妮不爱他要轻松得多,比起想办法激发学生的灵感和责怪学生都是榆木疙瘩要轻松得多。随便哪一天,瘫坐在电脑前都比面对他停滞的生活要轻松得多,比认真面对母亲抛弃他之后在他内心留下的空洞要轻松得多,假如你每天都做出轻松的选择,这种事就会变成习惯,而习惯会变成你的生活。他沉入《精灵征途》的世界,就像破船沉入大海。
这种生活本来会一年一年过下去,就像庞纳吉那样。说到庞纳吉,此刻他终于睁开了眼睛。
他睡了一个月——本县医疗史上最漫长的一场“小睡”——此刻他睁开了眼睛。他的身体补充好了营养,意识得到了足够的休息,循环系统、消化系统和淋巴系统或多或少排净了废物,恢复了正常状态,他不再像以前那样感到嗡嗡耳鸣的头疼、百爪挠心的饥饿和刺骨入髓的关节痛,肌肉震颤也消失了。事实上,他不再能够感到不间断陪伴他很长一段时间的背景式疼痛了,此刻只觉得像是发生了奇迹。比起以前的感觉,他觉得他要么是死了,要么是嗑药了。因为除非是嗑了什么猛药或者进了天堂,否则他绝对不可能感觉这么好。
他环顾病房,看见莉萨坐在沙发上。莉萨,他美丽的前妻,对他微笑,拥抱他,她的胳膊底下夹着一个破旧的黑色皮面笔记本,他那本侦探小说的头几页就写在这个笔记本上。她说一家大牌纽约出版公司寄来了几个包裹,里面是各种各样需要他签字的文件,庞纳吉问她都是什么文件,她笑嘻嘻地说:“你的书约!”
这是萨缪尔向佩里温克尔提出的另一个条件,请佩里温克尔出版他朋友的小说。
“写什么的?”佩里温克尔当时问。
“呃,通灵侦探追捕连环杀人狂?”萨缪尔说,“最后发现杀手是侦探前妻的男友,好像是,还是继子或者其他什么人。”
“说真的,”佩里温克尔说,“听起来很有意思嘛。”
庞纳吉曾经对萨缪尔说过,你生活中的每个人都属于敌人、障碍、谜题和陷阱四者中的一种。对2011年夏天前后的萨缪尔和费伊来说,他人无疑就是敌人。他们对生活的要求无非是让我一个人待着。然而你不可能一个人承受这个世界的折磨,萨缪尔越是写这本书,就越是意识到以前的自己错得有多么厉害。因为假如你将他人视为敌人、障碍或陷阱,就会和他们以及自己争斗不休。然而假如你将他人视为谜题,将自己也视为谜题,你就会总是过得很开心,因为无论什么人,只要你挖掘得足够深入,揭开这个人的表层生活,你就迟早会找到一些熟悉的东西。
当然了,比起认定他人就是敌人,这么做更加劳神费力。理解永远比纯粹的憎恨困难。但这么做能拓展你的生活。你会觉得不像以前那么孤独了。
萨缪尔就在这样努力,他在努力适应他和贝萨妮共度的这种怪异生活。他们不是情侣。或许以后会是,但目前还不是。萨缪尔对此的态度是任其自然。他知道他不可能回到过去,重新过一遍他的人生,他无法更正以前犯下的错误。他和贝萨妮的关系不是一本“选择你自己的冒险”。因此他尽量这么做:澄清过去,阐述过去,尽可能更好地理解过去。他会尽力阻止自己的过去吞噬掉他的当下。他尽量活在这个时刻之中,不让他的幻想污染这个时刻本身。他努力以贝萨妮的本来面目看待她。这难道不是每一个人的心愿吗?看得更清楚一些?他向来痴迷于贝萨妮的几个特点:比方说眼睛和站姿。但有一天,她说她最像毕晓普的就是眼睛,因此每次照镜子看见自己的眼睛,她都会有点悲伤。还有一次,她说小时候其他孩子都在荡秋千和躲草坪洒水器,而她年复一年地上身姿矫正技巧课,所以这个站姿已经深入她的骨髓。听她说完这两段往事,萨缪尔彻底改变了对她眼睛和站姿的看法。然而他也意识到,随着这些方面的减损,整体印象却极大地扩展了。
因此有史以来第一次,他开始看清贝萨妮的本来面目了。
他母亲也一样。他在努力理解她,看清她,而不是通过被愤怒扭曲了的视线。萨缪尔只在一件事情上骗了佩里温克尔,那就是费伊待在挪威。这应该是个善意的谎言,假如所有人都认为她还在北极圈,就不会有人去打扰她了。真相是她已经回来了,她回到了艾奥瓦河畔的小镇,照顾她年迈的父亲。
弗兰克·安德烈森的痴呆症已经非常严重。费伊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护士说:“你女儿来看你了。”他望着费伊的眼神里充满了惊讶和诧异。他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了,额头上遍布抓挠留下的红色斑块。他望着费伊,就好像见了鬼。
“女儿?”他说,“什么女儿?”
要是费伊不知道实情,要是她不知道除糊涂以外也许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她会将其归咎于犯傻。
“是我,爸爸,”她说,然后决定冒险试一试,“是我,弗雷娅。”
这个名字落进了他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他皱起脸,愤怒而绝望地望着她。她走到父亲面前,拥抱他脆弱的身躯。
“没事了,”她说,“不要悲伤。”
“对不起,”他说,这个男人一辈子都不愿和别人对视,此刻他的视线专注得出奇,“真的非常对不起。”
“后来大家都很好。我们都爱你。”
“你也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