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此时此刻(第13/14页)
到最后,我认为这次事件并不像我一开始想的那样具有任何戏剧性的意义。是的,他确实说了“AK-47”,我完全可以肯定。我一到家就给FBI纽约支部打了电话,我要把这事告诉M.J.史威尼,却被告知她早在两年前就离开了FBI。我提醒自己那些明信片在我搬到这里来之前的几个月就收到了,像巴迪·巴恩斯这样的人当时根本不可能知道我的存在。不可能是巴恩斯寄那些明信片的,尤其是上面都盖着北泽西大小城镇的邮戳,而马萨诸塞州的阿西纳则在它以南的一百多英里。他用来骚扰我的这个字眼和十一年前写在邮件里来骚扰我的一模一样,这不过是个荒唐的巧合而已。
话虽这么说,可自从我买下点二二口径步枪在树林里练习射击以来,我还是第一次打开子弹盒,这些年来我一直把未上膛的步枪靠在我卧室里的壁橱板上,可如今,在我睡觉前,我会把它上好膛摆在我床边的地上。我一直这么做,直到我出发去纽约,甚至在我怀疑巴迪根本什么也没对我说之后,甚至在我最终断定那只是我的幻听之后。在那个美丽的夏日清晨,在那个我兴致勃勃地欣赏了雌鳄龟辛苦地穿过马路去完成繁殖任务的清晨,我经历了我一生中最为逼真的一次幻听,为什么会那样,没有任何理由,至少对我而言没有。
在注射完胶原质之后,我失禁的情况未见丝毫好转。在大选日的早晨我汇报了这个情况,医生办公室建议我预约一下时间,在下个月进行第二次治疗。如果在间隔期里有改善的状况,那我随时都可以取消预约;如果没有,那就再注射一次。“如果还是不管用呢?”“那就再做一次。第三次,我们就不会再通过尿道注射了,”护士解释说,“而是通过前列腺手术的伤口。只是刺一个孔。只需要局部麻醉。不疼的。”“如果第三次治疗还是不见效呢?”我问。“哦,现在说这个还为时过早,祖克曼先生。我们一步步来。不要失去信心。不会一无所获的。”
就好像小便失禁的问题还不够有伤大雅,人家还非得像对付一个不愿吃鳕鱼肝油的任性的八岁娃娃一般来哄着你。可事情只能是这样的,如果一个年迈的病人拒绝屈服于无可避免的苦难,拒绝温文尔雅地蹒跚着走向坟墓:医生和护士要照料的其实是个孩子,一个必须得到安慰的孩子,那样他才能为了自身早已不存在的理由而继续硬撑下去。无论如何,在我挂掉电话的时候,脑子里就在想着这些。我感觉已耗尽了我的骄傲,感觉我的气力已走到尽头,感觉无论我抵抗还是默认,我都注定要失败。
我在这座城市里转悠的最初那几天里,是什么最令我惊奇呢?就是那最普通不过的东西——手机。在我那座山上到现在还没有一个信号接收站,而且,在山下的阿西纳,虽说那里有信号站,但我也很少看见有人走在大街上对着自己的手机喋喋不休。我还记得以前的纽约,那时如果有人走在百老汇街上自言自语,那他一定是个疯子。近十年来这个地方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大家在突然间都变得滔滔不绝起来——有那么多的话要说吗,有那么多紧急的事情吗,就不能等到彼此见面后再说吗?无论我走到哪儿,总有人不是在我身前就是在我身后对着手机叽里咕噜。看看来往的车辆,开车人也大都在打手机。坐上出租车,司机也在打手机。对于一个常常连着几天不和任何人交谈的人来说,我不得不奇怪先前阻挠人们如此行事的那股力量为什么会突然间崩溃了,使得人们情愿对着电话不停地嘀咕,也不愿意自由地走在大街上,享受那片刻的孤独,依靠自己动物的直觉来捕捉街道上的风景,徜徉在活力的都市所引发的万千思绪中。对我来说,这景象使街道看来像漫画,行人们也显得异常荒诞。而同时,这也像是一场真正的悲剧。为了彻底消灭距离感,就不可避免地导致了戏剧效果。结果会如何呢?你知道,你可以随时联系上别人,如果联系不上,你就会失去耐心——又烦躁又光火,像个愚蠢的小鬼。我明白,在饭店、电梯、球场等地早已失去了宁静的环境,然而,应该是人类巨大的孤独感造就了这种渴望被倾听的强烈愿望,而且即使被别人偷听去也在所不惜——对了,我这一生大部分时间都活在电话亭时代,它有厚实的折叠门可以关紧,所以我对这样的景象尤感印象深刻,我觉得自己简直可以构思一篇故事,故事里的曼哈顿变形为一座邪恶之城,在那里人人都互相监视,在他或她的手机的另一头总有个人在跟踪,可即使这样,只要来到户外的广阔天地,无论在哪儿他们总忍不住要互相拨打电话,这些电话不离手的人还自以为他们是在享受着最大程度的自由呢。我知道这些道理,只要设想一下这样的台词:我与所有的时代怪人为伍,我们相信从工业化刚刚起步的年代开始,机械就成为了生活之敌。然而,我还是忍不住要说:我不明白,为什么有人会以为,在他生命中只有一半的清醒时间里还要对着部手机喋喋不休也算是在过人的日子。不,这个傻玩意对提升公众的思想水平根本毫无益处。
我注意到了年轻姑娘们,我无法忽视她们。在纽约,这会儿的天气还很暖和,姑娘们的穿着打扮叫我无法漠视,无论我是多么不想被重新挑起那蠢蠢欲动的欲火,这欲火本来已经被在一个千里之外的自然保护区里离群索居的生活压制下去。我开车去阿西纳时就已经知道了,如今有多少大学里的姑娘对衣着暴露既不会感到害羞也不会感到恐惧,可是等我来到纽约依然被眼前的景象震惊了,首先衣着暴露的女人在数量上不知要比阿西纳多多少倍,其次在年龄范围上也要宽泛许多,我羡慕地理解到,女性的穿着方式不仅代表她们想要惹人注目的愿望,而且这种挑逗性的艳装大游行还代表着最本质的敞开自我。也或许那只是像我这样的人才会如此理解。也许我的理解全不对头,也许这只是当今的时装式样,也许当今的T恤就是这么剪裁的,也许当今的妇女时装就是这么设计的。尽管她们穿着紧身的T恤、超短的短裤、迷人的奶罩,连肚皮都露在外面,这一切似乎代表她们都是唾手可得的,但事实并非如此——这样的事实不仅仅针对我。
可是我必须承认,杰米·洛根最令我迷惑。我已经有好多年没有这么近地坐在一位魅力不可挡的年轻姑娘身边了,也许自从我最后一次在哈佛文艺俱乐部的餐厅里坐在这同一个杰米对面以来就再也没有过。当我们在交换住房上达成一致后,我意识到自己已经被她搅得神魂颠倒了。回到宾馆后,我一个劲地想着要是不换房该有多美——就让比利·大卫多夫待在他想待的地方,他就想待在原地,待在西七十一街路德小教堂的对过,而让杰米与我一起返回平静的伯克希尔山,这样她就能摆脱恐怖袭击的噩梦。她对我造成了巨大的引力,牵引着我那多欲的鬼魂的巨大的引力。甚至在她还没有出现时,这个女人就已经活在了我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