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德列家族和弗莱明家族(第7/10页)
我不记得姑姑们来过我家。她们不喜欢来达格利什这样的大镇子,也不敢离开家太远。姑姑们住的地方离我们有十四五英里,她们没有车,平时出门驾马车,冬天则用马拉雪橇,那时别人早就不用马做交通工具了。她们一定来镇上办过事,我记得见过一次。一个姑姑在街上赶着马车,车顶高高的,像一顶黑色女帽。她侧身坐在座位上,除了看路,大部分时间都低着头。众人的目光似乎让她感到痛苦,但她很固执,稳稳地坐在座位上,尴尬而又固执。她自成一景,和波普伊·卡伦德有得一比。我真的不能相信她就是我姑姑,这好像不可能。可是我记得早些年去过农场一次,也许不止一次,那会儿我还太小,记不清楚了。那时我还没有这种怀疑,不觉得她们有什么古怪。当时爷爷卧病在床,我想是快不行了,在爷爷身体上方挂着一把棕色的大纸扇,纸扇连着几根绳子,拉动绳子就可以给爷爷扇风。一个姑姑正在教我怎么拉绳子,这时楼下忽然传来母亲喊我的声音。我和姑姑对视了一眼,就像两个小孩听到大人叫自己一样。我当时一定觉得姑姑的眼神有些不寻常,和普通大人的眼神不一样,缺少必要的平衡感和界限感;不然我是不会记得的。
还有一件事和一个姑姑有关。我觉得是同一个姑姑,但也可能是另外一个。我们一起坐在屋后的台阶上,旁边放着一只六夸脱的篮子,篮子里装满了晾衣夹。姑姑在为我做玩具娃娃,用圆头夹子做出大体的样子,用黑色和红色的蜡笔做嘴巴和眼睛,然后从围裙口袋里拿出一些纱线,缠在夹子上做头发和衣服。然后她跟我说——我非常肯定她这么说了:
“这是位女士。她戴着假发去教堂,看到了吗?她可骄傲啦。如果起风了,会怎么样?她的假发会被直接吹掉。看到了吗?你吹吹看。”
“这是个士兵。看到他只有一条腿了吗?他的另一条腿在滑铁卢战役中被炮弹炸飞了。你知道炮弹是什么吗?就是那种从大炮里射出来的玩意儿。他们打仗的时候一点火,轰隆隆!”
夏末一个炎热的周日,我们打算开波普伊的车去农场看望姑姑们。父亲说不行,他不开其他男人的车——也就是说他不开波普伊的车,不想坐在波普伊坐过的地方——所以只好由母亲来开车。这样一来,整个出行都叫人觉得不踏实了,责任分配错乱了。
母亲不太熟悉路,而父亲总是在最后一刻才告诉她走得对不对。这有点捉弄人的意味,也不是没有怀疑和责备的意思在里面。
“是在这儿拐弯吗?还是在前边那个路口?等我看到那座桥,我就知道了。”
路线很复杂。达格利什附近的路大部分都是直的,但这儿的路或绕着山盘旋,或隐入沼泽不见。有些地方甚至只是两道车辙,中间夹着一排车前草和蒲公英;有些地方,野生浆果灌木丛的藤蔓爬过了路面。这些高大粗壮的灌木密实、多刺,叶子绿得发亮,近于黑色,让我想起为摩西让路的海浪。
前面就是桥了。这座桥就像连在一起的两节火车车厢,车皮没了,只剩下骨架,宽不过一条车道。旁边的标牌上写着:卡车不宜通行。
“我们永远也到不了了,”车子颠簸着开上桥面时,父亲说,“那就是他了,梅特兰老爹。”
妹妹说:“哪儿?谁?你说他在哪儿?”
“是梅特兰河。”母亲说。
我们往下看,看到桥边的护栏已经脱落,棕色的河水清澈见底,河两侧雪松夹岸;河水漫过一些隐约可见的大石头,流向远处,泛出粼粼波光。我好想游泳。
“她们游泳吗?”我说的是姑姑们。我想她们如果游泳,也许可以带上我们。
“游泳?”母亲说,“我想象不出来。她们会游泳吗?”她问父亲。
“我也想象不出来。”
我们驶过河对岸阴暗的雪松树丛,沿着山坡往上走。我开始念叨姑姑们的名字。
“苏珊,克拉拉,莉齐,玛吉,死了的那个叫詹妮特。”
“还有安妮,”父亲说,“不要忘了安妮。”
“安妮,莉齐,我说过了。还有谁?”
“多萝西。”母亲说着有点生气似的猛地一换挡。我们越过山顶,把山谷黑暗的灌木丛甩在了身后。这里的山顶都是牧草地,到处都是开着紫花的马利筋、野豌豆花和多毛金光菊。几乎没有树,但沿途有很多正值花期的接骨木灌木丛,看上去像绿叶间洒了一簇簇的白雪。群山中最高的是一座光秃秃的小山。
“希伯伦山,”父亲说,“那是休伦县最高的地方。至少我听说是这样。”
“现在我知道该怎么走了,”母亲说,“马上就到了,是不是?”
我们到了。这是一座很大的木头房子,旁边没有树,后面是谷仓和开满鲜花的棕色山丘。现在的马车棚是原来的谷仓,是用原木建成的。我记得很清楚,房子是白色的,但现在看到的却是黄色的,而且有很多地方油漆已经剥落了。
房前一道窄窄的阴影里,有几个人坐在直背椅上。她们身后的墙上挂着刷干净的牛奶桶和脱脂器部件。
姑姑们不知道我们会来。这儿没装电话,所以我们没办法提前告诉她们。她们只是坐在阴影里,看着这条路,整个下午几乎没有第二辆车打这儿经过。
我们看到其中一个站起来,跑到房子一侧。
“那应该是苏珊,”父亲说,“她不能见外人。”
“知道是我们,她会回来的,”母亲说,“她没见过这辆车。”
“也许吧,但我觉得够呛。”
其他几个也都站起来,拘谨地整理了一下衣服,双手紧紧扣在围裙前。我们下车后,她们认出了我们,其中一两个往前走了几步,然后停下来,等我们走近。
“快过来。”父亲说,让我们和姑姑们相见,一一叫出她们的名字,这就算是打过招呼了。没有拥抱,没有握手,也没有贴面礼。
“莉齐,多萝西,克拉拉。”
没用的,我永远都分不清,她们长得太像了。虽然最大的姑姑和最小的姑姑相差十二岁或十五岁,但在我看来,她们都是差不多五十岁的样子,比我父母年龄大,但又说不上真的老了。姑姑们都很瘦,骨架修长,年轻的时候可能很高挑,但由于长年的劳作和顺从,现在已经驼背了。有几个姑姑把头发剪短了,发型简单,有些孩子气;有的把头发编成辫子盘在头顶;没有谁的头发全是黑的或灰的。她们脸色苍白,眉毛浓密,眼窝深陷,明亮的眼睛是蓝灰色、绿灰色或灰色的。她们和我父亲长得很像,但父亲不驼背,脸也比她们长得开,所以看上去很英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