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德列家族和弗莱明家族(第8/10页)
她们和我也长得很像。我当时并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但我现在如果不弄头发,不化妆,不修眉毛,穿上没有型的印花裙子和围裙,低着头抱着胳膊肘站在那儿呢?是的,的确很像。所以当母亲和她的堂姐妹、表姐妹们仔细盯着我,迫不及待地让我的脸对着光,说:“这是查德列家的人吗?你们觉得呢?”——这时她们看到的是一张弗莱明家的脸,而且说实话,这张脸要比她们家的好看。(并不是说她们自称长得漂亮;对她们来说,长得像查德列家的人就已经足够了。)
一个姑姑的手红得像剥了皮的兔子。后来在厨房里,这个姑姑坐在一把靠着木箱放的椅子上,身体被炉子挡住一半,我看到她不停地抚摸那双手,还放在围裙里揉搓。我记得很久以前来的时候见过这双手。母亲说那是因为这个姑姑(一直都是同一个吗?)总是用碱液擦洗地板、桌子和椅子,让它们保持洁白;总用碱液,手就会变成那个样子。这次回家的路上,母亲又会用一种谴责、悲伤而又厌恶的语气说:“看到那双手了吗?她们一定是得到了长老会的豁免,才可以在礼拜日擦洗地板的。”
地板是松木的,洁白,闪亮,又像天鹅绒一般柔软。桌子和椅子也有着同样的光泽。我们聚在厨房里坐着,这个厨房就像大房子附带的一个小房子,前后门相对,三面开窗。黑色的炉子看上去冷冰冰的,也被擦得闪闪发亮,边饰更是亮得像镜子一样。这里比我到过的任何房间都干净,空荡,没有一点轻浮的迹象,好像住在这里的人从来没有任何娱乐活动,没有收音机、报纸、杂志,当然也没有书。家里肯定有一部《圣经》,一本日历,但不知道放在哪儿。现在我甚至怀疑,记忆中那些晾衣夹做的娃娃、那些蜡笔和纱线是不是真的。我想问问是哪一个姑姑给我做的娃娃。戴假发的女士和一条腿的大兵真的存在过吗?虽然我平时并不怕生,但这个房间里却有一种特别的东西让我无法开口,好像我第一次明白了,有问题是多么冒昧,有想法是多么危险。
现在我明白了,她们的生活里可能只有劳动,没有聊天;劳动就是她们的生活。她们握着奶牛粗糙的奶头挤奶,在散发着焦煳味的熨衣板上来来回回地熨衣服,把擦地水唰的一声泼在松木地板上,看着白色的泡沫形成圆弧——做这些的时候她们不言不语,也许心满意足。在这里,干活的概念和我们家不一样。在我们家,你只要干完就行了;而在这里,干活可以而且必须永远持续下去。
聊点什么呢?姑姑们像是在与皇室成员交谈,不敢发表意见,倒是可以回答问题。她们没有给我们端来茶点。很明显,她们都是极力克制自己,才没有像苏珊姑姑那样跑开、躲起来。(我们来到后她就再也没露面。)在那个房间里,人与人之间的交流叫人觉得痛苦。但我却为之着迷,那痛苦令人神往,那无奈叫人觉得羞耻。
父亲倒是有办法和她们说上话。他从天气开始聊起,说雨水是不能少的,但七月里的雨把干草给毁了,去年春天的雨水就很足。父亲又说起很久以前的洪水,并猜测今年秋天会不会下雨。这些话让姑姑们平静下来。接着,父亲又问起家里的奶牛、那匹叫内莉的驾车马和那两匹叫王子和女王的役马,还有菜园,西红柿有没有得枯萎病。
“没有。”
“摘了多少夸脱?”
“二十七夸脱。”
“做辣椒番茄酱了吗?做番茄汁了吗?”
“都做了。”
“那冬天就不会饿肚子了,然后你们还能长胖点。”
两个姑姑咯咯地笑起来。父亲受到鼓励,继续开玩笑,问她们最近有没有经常跳舞。他摇着头,装作回想起以前的样子,说她们在乡下到处跑着去跳舞、抽烟、胡闹,弄得远近皆知。他说她们是一帮坏姑娘,她们不想结婚是因为更喜欢调情;唉,有这样的姐姐,他简直羞愧得抬不起头来。
这时母亲说话了。她肯定是想替姑姑们解围,觉得这样开她们的玩笑不厚道,因为她们从来没做那样的事,也不是那种人。
“那件家具真不错,”母亲说,“那个餐具柜,我一直都很喜欢。”
一帮乱来的小姑娘,父亲说,她们风华正茂的时候就是那样。
母亲过去看餐具柜,柜子是松木的,又高又沉。柜门和抽屉上的球形把手都不太圆,形状有点不规则,可能是故意做成那样的,也可能是年份久了,用得多了,就成了那样。
“可能会有古董商来,出价一百元要买这个柜子,”母亲说,“要是那样,不要卖给他,桌子和椅子也别卖。千万不要听信别人的花言巧语卖掉这些东西,除非你们真正知道它们值多少钱。相信我。”母亲没征求姑姑们的同意就开始检查柜子,摸摸把手,看看背面。“我说不好这个柜子值多少钱,但如果你们想卖,我会尽量请最懂行的人来估价的。还有,”她认真地抚摸着柜子说,“家里的家具都很值钱,可要看紧了。这都是附近生产的老家具,现在已经很少见了。世纪之交的时候,人们把这些老家具都扔了,一有钱就去买维多利亚风格的东西。这样一来,那些没扔的就值钱了,而且将来还会更值钱,真的。”
母亲说得没错,但姑姑们却听不进去。她们听不懂母亲在说什么,仿佛她精神失常,在胡言乱语一样。可能她们根本不知道“古董”这个词,虽然母亲在说她们的餐具柜,但那些话她们完全听不懂。会有商人跑到家里来给她们钱?没人来。对她们来说,卖掉餐具柜大概就像卖掉厨房的墙壁一样不可思议。除了腿上的围裙,她们不会看任何东西。
“所以我猜,那些从来没变富的人还真幸运。”父亲说,想缓和一下气氛,但姑姑们仍然接不了话。她们可能知道“变富”是什么意思,但从来没用过这样的词,没说过,也没想过自己要变富。她们可能注意到有些人,甚至自己的邻居,在买拖拉机、联合收割机和挤奶机,买车买房。我想她们不会嫉妒,反而会有些惊恐,认为那些人这样做不妥,缺乏自制力。她们会可怜那些人,就像可怜那些真的跑去跳舞、抽烟、调情和结婚的姑娘一样,可能也会可怜我母亲。而母亲看着姑姑们这样生活,只想着让她们多一些乐趣,不再这么闭塞。如果能卖掉一些家具,给家里通上电,买台洗衣机,在地板上铺上油地毡,再买辆车学着开一开,她们的生活会怎样?为什么不呢?母亲会问。她关注的是生活的变化和各种新的可能。她以为姑姑们向往那些东西,不只是物质的东西,还包括各种条件和能力。可实际上,姑姑们根本懒得反对这种做法,都想不起来去排斥。她们完全满足于现状,从来没想过生活会是别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