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死的肉身(第7/28页)

自那一咬后,她开始很随便地来我这里了。一旦她知道自己能轻而易举地控制一切,事情就不再仅仅是晚上约会而后上床那么简单了。她会打来电话说:“我可以来几个小时吗?”她知道我绝不会说“不”的,知道每一次只要脱光衣服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就能听见我说“你真好看!”,仿佛她自己就是毕加索画中的人物。我,她的“实用批评”课老师,主持公共广播台星期天早上节目的美学家,决定什么是眼下最值得看、听和读的纽约电视台权威评论员——我曾说过她是一件了不起的艺术品,具有一切神奇影响力的了不起的艺术品。不是艺术家而是艺术本身。她没有不能理解的东西——她只要站在那儿,让人观看,我就会理解她的重要性。这不是要求她有什么自我概念,就像不能要求小提琴协奏曲或月亮有什么自我概念一样。这正是我所需要的:我就是康秀拉的自我意识。我就是那只观看金鱼的猫。只不过那金鱼是长有牙齿的。

嫉妒。那是毒药。而且是毫无来由的。即使是在她告诉我她要和十八岁的弟弟一起去滑冰时我也嫉妒。会不会是他博得她的欢心将她夺走?置身于难以摆脱的恋爱之中,你已不是充满自信的你自己,尤其是在你身处恋爱的漩涡中,你碰到的女孩年龄差不多只有你的三分之一的时候。我感到焦躁不安,除非我每天都和她通电话,然而通完电话我又感到了焦躁不安。过去是女人们要求我定期通话,电话来回打,而我常常竭力摆脱——而现在则是我要求她:每天定时通话。我们通话时我为什么要吹捧她?我为什么喋喋不休地告诉她她有多么完美呢?我为什么总是觉得我在向这个女孩诉说一件错误的事情呢?我无法弄清楚她是怎么看待我的,她是怎么看待一切的,而我的这种困惑则使我说了些连我自己听来都觉得荒唐离奇的事情,所以我满怀恨意地挂了电话。但是有那么难得的一天,我能够强迫自己不和她说话,不给她打电话,不吹捧她,不说荒唐离奇的事,对她在不知情情况下所做的一切不表示憎恨,情况则变得更糟。我无法停止手头正在做的所有事情,而我在做的一切都令我沮丧不已。我没有感到自己对她的威信,这种威信对于巩固我的地位来说是必需的,而她就是因为我的威信才来我这里的。

她不在我身边的那些夜晚,我会想她可能在哪里以及她可能在干什么,我因此而变得丑态百出。接着,即使是她那个晚上先和我在一起然后回了家,我也难以入睡。和她在一起的体验实在太强烈了。我端坐在床上,半夜里我叫道:“康秀拉·卡斯底洛,别理我!”这就够了,我告诉自己。起床、换床单,再洗澡,去除她的味道,然后去除她。你必须去除她。这已经成了一场与她之间无休止的战斗。胜利在哪里?占有的感觉何在?如果你要占有她,你为什么占有不了她?即便在你得到你想要的东西的时候你其实并没有得到你想要的东西。这一场战斗中没有和平也不可能有,因为我们的年龄差异和挥之不去的辛酸。因为我们的年龄差异,我尝到了快乐但我从未丧失渴望。难道这一切以前从未发生过?是的。我以前从未是六十二岁。我不再处于那个我自认为无所不能的人生阶段了。不过我清楚地记得那个阶段。你见到了一个漂亮的女人。你从一英里外见到她。你走向她,问道:“你是谁?”你们一起吃了饭。等等等等。那个阶段,什么都不必担心,无忧无虑。你们上了汽车。见到这个尤物,人人都不敢坐到她旁边。世界上最漂亮的女孩旁边的座位——它是空着的。于是你就去坐了。但是今非昔比,生活永远不会是平静的,生活永远不会是太平的。我担心她穿着那件衬衣走来走去。脱掉她的夹克,里面就是衬衣。脱掉那件衬衣,里面就是她的胴体。一个年轻小伙会发现她并带走她。从我这里带走她,而我是激起她所有感觉的人,是促使她心智得以发展的人,是她获得自由的催化剂并且为他准备好她的人。

我怎么知道一个年轻小伙会带走她呢?因为我自己曾经是那个会如此行事的年轻小伙。

在我更年轻些的时候,我不是那么敏感的。其他人更早地拥有了嫉妒心,而我能保护自己不受嫉妒的伤害。我随便他们怎么做,我坚信自己能借助性优势取胜。但是嫉妒自然是一场婚约的通气天窗。男人们对嫉妒做出的反应是说:“没有其他人能占有她。我将占有她——我会娶了她。我用这种方式捕获她。按照传统习俗。”婚姻可以治愈嫉妒。这就是为什么那么多男人想结婚的原因。因为他们对那另一个人不放心,他们要她签订合同:我不会,等等等等。

我该如何捕获康秀拉呢?这种想法从道德上说是可耻的,然而这种想法确实存在。我当然不会通过答应与她结婚来占有她,但是像我这个年龄的人还有什么其他办法可以占有一个年轻女人呢?在这个性自由的富饶社会里我又能给她什么呢?因此这是色情电影风行之时。关于嫉妒的色情电影。关于自身毁灭的色情电影。我发狂,我着迷,而且我被吸引到了镜头之外。是什么把我吸引到外面的呢?是年龄。年龄的伤痕。经典的色情电影中约有五到十分钟的欢娱,然后变成喜剧性色情电影。但是在这部色情电影里,人物都极为痛苦。一般的色情电影是对嫉妒的美化。它去掉了苦恼。什么——为什么是“美化”?为什么不是“麻醉”(11)呢?也许是两者兼而有之吧。普通的色情电影是一种再现。这是一种堕落的艺术形式。这不只是假装,这是明显的不真诚。你想要色情电影里的那个女孩,但是无论谁在干她你都不嫉妒,因为他成了你的代理人。非常令人惊讶,但那就是艺术的力量,哪怕是堕落的艺术。他成了一名替身,代替了你;去掉了令人苦恼的东西并把它变成了令人愉快的东西。因为在电影里你是一名隐形帮凶,一般的色情电影去掉了苦恼而我的色情电影里则保留了苦恼。在我的色情电影里,你仿效的不是那个得到满足的人,那个得到快感的人,而是那个没有得到满足的人,那个失去快感的人,那个已经失去快感的人。

一个年轻小伙会发现她并带走她。我看见了他。我认识他。我知道他能干什么因为他就是二十五岁时的我,当时还没有妻子和孩子;他就是未脱稚气的我,在我随波逐流之前。我看见他在看她穿过宽敞的广场——大步流星地穿过广场——在林肯中心。他躲在柱子后面,别人看不见他,他打量着她,就像那天晚上我带她去听首场贝多芬音乐会时打量她一样。她穿着靴子,高筒皮靴以及合身的短裙子,暖和的秋夜里一位极为标致迷人的年轻女人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中,不知羞耻地行走在大街小巷,让所有的人都羡慕她、崇拜她——而且她还面带微笑。她很快乐。这个极为标致迷人的女人是来见我的。只不过在色情电影里的人不是我。是他。正是他曾经是我而现在不再是我。看着他在看她。我清楚地知道下一步将发生什么,而知道下一步将发生什么,想象一下,就不可能从个人利益出发来推断解释。不可能认为并非人人都这样对待这个女孩因为并非人人都对这个女孩着迷。相反,你难以想象她会到哪儿去。你难以想象当她出现在大街上、商店里、晚会、沙滩上时,那个家伙没有从暗地里出现。色情电影的苦恼:看着那个曾经是你的人出现在镜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