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袋与肩膀/(第4/8页)
她讲完了,他们默默地坐了一会儿。她放下叉子上的最后一块威尔士干酪[31],等待着他开口讲话。
“我们走吧,”他突兀地说。
玛西娅的目光一下子变得冷峻起来。
“怎么啦?我让你讨厌了吗?”
“没有,可我不喜欢这儿。我不喜欢和你坐在这儿。”
没有第二句废话,玛西娅向侍者打了个手势。
“要多少钱?”她简洁地问。“我的一份——干酪和姜汁啤酒。”
贺拉斯茫然地看着侍者数钱。
“你瞧,”他开口了,“你的账也应该由我来付的。是我请你呀。”
玛西娅轻叹一声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出了餐厅。贺拉斯,他的脸俨然成了个困惑的标本,放下一张钞票跟了出去,上楼进入大厅。他在电梯口赶上了她,他们互相打量着。
“你瞧,”他重复道,“是我请你呀。我说什么冒犯了你的话吗?”
玛西娅的目光在片刻的惊奇之后柔和了下来。
“你是个粗鲁的家伙!”她缓缓说道。“你不知道你很粗鲁吗?”
“我不是存心的,”贺拉斯用坦率的话语消除了她的敌意。“你知道我喜欢你。”
“你刚说了你不喜欢和我呆在一起。”
“我是不喜欢。”
“为什么呢?”
他那黑黢黢的目光里忽然燃起熊熊火焰。
“就因为我不喜欢。我已经形成了喜欢你的习惯。我已经整整两天不能思考别的事情了。”
“噢,如果你……”
“等一等,”他打断道。“我有话要说。是这样的:再过六个礼拜我就满18岁了。等我一满18岁,我就上纽约去看你。在纽约有我们可以去的地方吗,人少一点的地方?”
“当然!”玛西娅微笑着。“你可以去我的公寓。如果你愿意,也可以睡在沙发上。”
“我不能睡在沙发上,”他直截了当地说。“可我想和你谈谈。”
“噢,当然可以,”玛西娅重复道。“就在我公寓里谈。”
贺拉斯兴奋无比,把手插入了口袋。
“好啊——只要我们能单独见面就好啊。我想要像上次在我房间里那样和你说话。”
“甜蜜的小子,”玛西娅笑着喊道。“你的意思是说你想吻我吗?”
“是的,”贺拉斯几乎是在吼叫了。“如果你愿意,我会吻你的。”
电梯服务员心怀不满地看着他们。玛西娅向电梯的格栅门挪了下步子。
“我会给你寄明信片的,”她说。
贺拉斯的目光已相当疯狂。
“一定要给我寄噢!过了年我随时会去的。那时我就满18岁了。”
当她踏进电梯,他神秘兮兮地咳了起来,就像是听见了一声呼唤,又像是接受了一个隐隐约约的挑战,随即飞快地离去了。
三
他又出现在那里。当她向骚动的曼哈顿观众扫去第一眼时,就看见了他——坐在第一排,脑袋微微前倾,灰色的眼睛紧紧地盯在她身上。她知道对他来说这里只有他们两个,尽管眼前有一排浓妆艳抹的芭蕾女郎,耳际回响着提琴的哀鸣,可它们都像维纳斯石像上的细粉一般难以察觉。一股本能的怒火在她心头升起。
“傻小子!”她匆匆地自言自语道,而且拒绝了观众的加唱要求。
“一个礼拜才收入100块,他们还能指望什么呢——永动机吗?”她在后台自说自话地咕哝道。
“你怎么啦,玛西娅?”
“我不喜欢下面第一排里的那个男人。”
当最后一幕里她等待着出场表演她那个特别节目时,奇异的舞台恐惧症突然向她袭来。她并没有给贺拉斯寄她答应过的明信片。昨晚她假装没有看见他——一跳完舞就立即匆匆地离开了剧院,回到公寓里一夜无眠,想着——就像上个月里她常常会的那个样子——他那苍白的、相当神经质的脸颊,纤细的、孩子气的前额,还有他那令她着迷的无情又天真的任性。
现在他真的来了,她觉得有一丝遗憾——就好像有一份不情愿的负担被强加到了她的头上。
“神童!”她大声说道。
“什么?”站在她旁边的黑人喜剧演员问。
“没什么——我是在自言自语。”
登上台她觉得好些了。这是她的舞蹈——她总是觉得她这么跳并不比任何一个漂亮姑娘对男人的吸引来得更强。她是在摆噱头。
“城郊,市区,调羹上的果冻,
太阳落山后,在月光下颤抖。”
他现在没有在看她。她看得很清楚。他是在全神贯注地注视着背景上的一个城堡,脸上的表情就和在塔夫特烧烤店里时别无二致。一波怒潮向她席卷而来——他是在批评她呀。
“内心的震动令我恐惧,
感情将我淹没,多么奇怪
城郊,市区……”
无法克制的厌恶感俘虏了她。她突然可怕地意识到了她的观众们,这还是自她第一次登台以来从未有过的事情。前排的那张苍白的脸是在向她抛媚眼吗,一个小姑娘的嘴撅着是表示讨厌她吗?她的肩膀——摇摆着的肩膀——是她的吗?是真实的吗?肩膀的作用当然不是拿来干这个的!
“那么——你看一眼就会明白
丧礼上我要用圣维塔斯舞蹈团来助兴
到了世界末日,我要……”
一只巴松管与两把大提琴喧嚣着进入了最后的乐章。她停顿下来,肌肉紧张地踮起脚尖,矗立了一会儿。她那张年轻的脸百无聊赖地注视着观众,后排有一个小姑娘叫着“你看她的表情多么奇怪、多么困惑呀”,接着她顾不上向观众鞠躬致意就奔下了舞台。在化妆室,她迅速地换下服装,出门就喊了出租车。
她的公寓里很暖和——狭小的公寓,墙上挂着一排剧照,还有她从一个蓝眼睛的书商那里购得的吉卜林[32]和欧·亨利[33]的文集,她偶尔会读一读这两套书。房间里有几把应景的椅子,但没有一把坐上去觉得舒服的,一盏粉红色灯罩的台灯,上面绘有几只乌鸫,无处不在的粉红色简直令人窒息。房间里还是有些好东西的——可这些好东西都在无情地互相敌视着,无时无刻不在那里散发出仓促的、焦躁的品位。最糟糕的代表就是那幅橡树皮框的从伊利[34]铁道上看出去的帕塞伊克[35]的大型风景画——俨然就是一次为了在房间里制造出欢乐气氛的糟糕的、奇特而夸张的、失败的努力。
天才走进这个房间,尴尬地握住她的双手。
“这次我跟踪到你了,”他说。
“噢!”
“我要你嫁给我,”他说。
她张开手臂投入他的怀抱。她热情地、心无旁骛地亲吻起他的嘴唇来。
“好啊!”
“我爱你,”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