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克力时代 3 在爱与巧克力年代 10 我回到了恰帕斯,在明天农场过圣诞节;在可可园中被求婚,是我今生第二倒霉的事(第16/17页)
人们说,葬礼上的死者看起来很安详。这说法很好,但似乎并不对。死者看上去就是死了。也许尸体看起来很安详——既不会咳嗽,也不会喘息;既不会争论,也不会移动——但那只是一具躯壳,没有别的意义了。那具尸体曾经是大野友治,他身着婚礼礼服,双手叠放在他最爱的武士刀上,他的残指因为角度的巧妙而看不到了。他的嘴巴被人为地摆成一个类似微笑的古怪模样,而这表情在友治生前是从未展露过的。这根本不是我所认识的友治,这个模样也并不平和。
牧师示意我们上前,到供台前上香。随后,人们瞻仰遗容,尽管遗容已经瘦得有些不忍直视。那只不过是虚耗、干瘪的肉堆叠在层层白骨上而已。索菲娅下的毒轻松随意却又恐怖骇人地把他折磨死了。
向遗孀致意是个传统,但一个一袭黑发、头戴宽檐炭色女帽的女人,直接越过我走向供台。她几乎比参与葬礼的所有宾客都要高。
即便只看背影也能看出她的崩溃。她的双肩颤抖,默默低语。尽管听不懂她所说的词汇,也跟不上她的语言,但我觉得她可能是在祈祷。她举起手,而那只手运动的轨迹看起来很像是画十字。我看她越久,越觉得她的头发有一种假发的蜡色质感。我站起身,走了三步来到供台前。我本想把手搭在那女人的肩膀上,却一把揪住了她的假发。黑色假发套滑落,显现出棕色的真发。
索菲娅·比特转过身,她那双大大的深色眼睛通红,眼皮肿得像嘴唇那么厚。“安雅,”她说,“你以为我不会来参加最好朋友的丧礼吗?”
“我知道你会来。”我说,“你杀了他,但是有教养的人还是先会把这个过场走完。”
“我并没有教养,”她说,“再说,我只是因为太爱他才杀他的。”
“那不是真爱。”
“你了解什么叫爱吗,亲爱的?你是为了爱而嫁给友治的吗?”
我把她推到了棺木边。我们的举动吸引了其他宾客的注意力。
“他背叛了我,”索菲娅坚持说,“你知道,他背叛了我。”
我能感到自己的手指开始往弯刀上伸。我想起友治曾经请我替他杀了她,但无论是好还是坏,我仍然不是当杀人犯的材料。索菲娅·比特所行十分凶残,而我却想起了记忆中的光景,那是友治曾经描述的那个女孩的样子。索菲娅年少时曾经是个不受欢迎的女生。她觉得自己长得丑,其实她顶多是长得苍白罢了。她谋杀了这个世界上可能唯一爱过她的人。而这一切是为了什么呢?为了权力?为了金钱?为了巧克力产业?为了嫉妒?为了爱情?她告诉自己,这么做是为了爱情,但这真的不是爱情。
“走吧,”我说,“你已经来吊唁过了。无论你的吊唁有多少价值,你现在该走了。”
“我们会再见面的,安雅。祝你剩下的日本店都能成功。”
“这是在威胁我?”我能想象到她在某个分店里制造混乱的场面。
“你真是个非常多疑的年轻姑娘。”她说。
“也许吧。如果这是在美国,我早让人逮捕你了。”
“但我们并不在美国。而下毒是最完美的犯罪,这需要耐性,但是很难被验证出来。”
“顺便一提,你在葬礼之后打算做什么?”
“我们要一起吃午餐吗?”她问,“聊些女人之间的话题,再说说巧克力买卖。不幸的是,我明天就要离开。尽管你看上去好像是全天下最忙的大老板,但并不是只有你一个人有生意要管。这样一来我们就没什么时间叙旧了,真遗憾啊。”
“我真替你感到遗憾。”我说,“他爱过你,而你杀了他。而从今以后,再也没有人会爱你了。”
她的眼睛因仇恨而暗下去,当我说这句话时,我知道没有什么事情比受到别人的同情,更能在这个女人身上产生如此大的效果了。她向我冲过来,但我并不怕她。她很虚弱,又很蠢。我把一雄叫过来,把她押出了门。
19 我立誓要保持独身
尽管才到正午时分,但我已经回到友治的宅邸补觉去了。我的身体很累,其实心灵也不轻松。我躺在床上,甚至懒得脱掉黑色和服。
醒来的时候,已经过了午夜。狭窄的房间里散发着霉味,而我的衣服散发着上香残留的气味。我很想出去走走,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尽管我并不是很担心自己的安全问题,但还是把弯刀捆在了和服下。
我走的还是几天之前和友治一起走过的那条石头小径。我来到锦鲤塘前,坐在了古旧的石头长凳上。我看着那橙色、红色和白色的鱼游来游去,跃进跃出水面。我凝视着这些鱼,时间很晚了——这些是不是奇特品种的方鱼呢?鱼什么时候睡觉?它们究竟睡觉吗?
我松了松和服,之前女仆把它系得太紧了。
我看着自己的双手,看着婚戒。婚姻实验进行得差不多了,我想。
那天晚上月光很亮,我能在水中看到自己的倒影。我看着安雅·巴兰钦,鱼游过了她在水中的脸。她看上去就快流泪了,可我讨厌她这个样子。我摘下婚戒,扔向了她的倒影。“你选择了这条路,”我说,“你没资格觉得难过。”
我二十岁,结过婚,现在成了寡妇。在那个时刻,我决定以后不再结婚。我不喜欢戴上首饰,标志自己的已婚身份,也不喜欢婚礼上装腔作势的华丽,更不喜欢一旦将自己的人生跟他人联结起来,就意味着敞开门迎接悲伤。无论是为了爱情,还是为了什么其他的原因。我并不适合婚姻,又或者婚姻不适合我。
这场协议对友治来说是有意义的,但整个安排到最后演变得如此复杂。我看不到未来能有什么理由,可以让我再跟任何人缔结婚姻。如果是为了爱结婚,那也总有不爱了的那一天(参照我父母和温的父母)。如果是为了生意联姻,整个关系却并不止步于生意。再说,我工作得很努力,经历艰难的抉择才创造出一番事业。我并不想要接手任何人的历史,不想承受他们犯过的错,也不想把自己的过去或者错误加诸在别人身上。再说,我上哪儿找到一个不会任意评判我的人在一起?谁能真正理解我所必须做的这一切?夜正浓,我于异国他乡,独坐在硬邦邦的石凳上想:我究竟能为了什么再结婚?
所以,我打定主意单身下去,也许时不时地可以找个情人。(我身体里那个天主教教会学校的学生不禁被这个念头吓到了,我对她说,咱们已经被教会学校开除了,所以就别啰唆了。)西奥实际上就当过我的情人,瞧瞧那下场是多么漂亮。但肯定比总是单身强。我会用丰富多彩的兴趣爱好,填充业余生活的空隙。我会像伊莫金那样,好好读书。我会去烹饪学校,我可以学跳舞,为孤儿做志愿服务,更尽职尽责地当好菲利克斯的教母。我还可以写本自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