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告别旧世界(第10/10页)
青年说,他在老家就打过猎,还夸口说,他是个神枪手,倘若他没有生理缺陷能入伍当兵的话,在军队里他定是个出色的射手。
这时他发现日瓦戈疑问的眼神,惊叫起来:“怎么?难道您一点没有察觉?我以为您已经猜到我的毛病了呢。”
他从口袋里取出两张卡片,递给日瓦戈。一张是他的名片。他是复姓,全名是马克西姆·阿里斯塔尔霍维奇·克林佐夫-波戈列夫希赫,或者只用单姓波戈列夫希赫,他请日瓦戈就这么称呼他。为了尊敬他的叔叔,所以他只用这个单姓。
另一张是印着小方块的表格。每一格里画着两手交叉的不同手势。这是聋哑人的手语字母表。日瓦戈到此才恍然大悟。
原来,波戈列夫希赫曾是加尔特曼或奥斯特罗格拉茨基聋哑学校的高材生,也就是个聋哑人。在学校他靠观察教师喉头肌肉的运动,娴熟地掌握了靠眼力、而不靠听觉说话的本领,和别人交谈也采用同样的办法。
日瓦戈琢磨了一下他家乡所在地和打猎的地方,开口问道:
“请原谅我唐突,您可以不回答我。请问您和济布申诺共和国和它的创建,可有什么关系吗?”
“您怎么知道……请问……这么说您认识布拉热伊科吗?有关系,有关系!当然有关系。”波戈列夫希赫哈哈大笑,前仰后合,使劲拍膝盖。接着又海阔天空地说了一大通。
波戈列夫希赫说,布拉热伊科对他来说只是个媒介物,而济布申诺也不过是试验他自己思想的地方罢了。日瓦戈很难听懂他讲的那些思想观点。波戈列夫希赫的哲学,一半是无政府主义,另一半纯粹是猎人的呓语。
波戈列夫希赫俨然以神谕的口气,胸有成竹地预言,不久的将来将要发生极重大的变故。日瓦戈内心同意他的说法,感到这种动乱多半无可挽回,但这个讨厌的毛孩子说话时那种目空一切的权威态度,惹得他十分生气。
“等一等,您别着急,”他不很有把握地说,“这都不错,一切都可能发生。但依我之见,目前不是进行您那种冒险试验的时候,因为周围是一片混乱,一片崩溃景象,而且有敌军压境。应该让国家有所恢复,在剧烈变动之后喘一口气,然后才谈得上再来一次大变动。应该先取得一种相对的安定和秩序。”
“这是天真的想法,”波戈列夫希赫说,“您所说的崩溃,同您赞美的理想秩序,同样是正常的现象。这种破坏是大规模建设计划的必然的前奏。社会破坏得还不够。应该让它彻底崩溃,那时真正的革命政权才能在另一种全新的基础上把社会重新组织起来。”
日瓦戈觉得很不是滋味,离开包房来到走廊上。
列车不断加速,驶近莫斯科。迎面是近郊的白桦树林和星罗棋布的别墅,掠过窗口,又落在后面。没有遮阳的狭长月台上,站着去别墅度假的男男女女。列车驶过后,他们被远远抛在火车扬起的烟尘中,仿佛是骑在旋转木马上。火车汽笛声一声接着一声。林中一切空间都荡起了回声,扩向远方。
许多日子以来,日瓦戈现在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他在哪儿,他在干什么,一两个小时之后等候他的是什么。
三年来的变化,不通音信,迁徙,战争,革命,震动,炮击,毁灭的场面,死亡的场面,破坏的桥梁,废墟,大火——充满这一切的三年,倏忽之间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空白,空洞无物的空白。经过长期的中断之后,现在头一件真正的大事,就是他正坐着火车一步步驶近了自己的家——这使他感到头晕目眩。他的家没有遭到破坏,还存在于世界上。那里每一块石头都非常亲切。这才是生活,这才是感受,这才是寻奇探胜者所追求的东西,这也才是艺术的宗旨所在——回到亲人怀抱,回归自我,获得重生。
树林留在了后面。列车冲出绿色林海,驶到一片开阔地。前面是辽阔的缓坡。坡地上是一垄垄深绿叶的马铃薯。在坡顶的地头上,摆了一些从温室卸下来的玻璃框架。火车朝坡地行驶,火车后面,黑紫色的大片乌云遮住了半边天。太阳从云后射出缕缕光芒,照得温室框架上的玻璃闪烁刺眼。
骤然间,一片斜雨从乌云中洒落下来,阳光里雨点闪烁着急速落下,正好与奔驶列车的轮声合拍,仿佛这阵雨想赶上列车,唯恐自己落在后面。
日瓦戈还没转过目光,山后已经出现了基督救世主大教堂。紧接着便是整个莫斯科城的圆顶、房盖、楼宇和烟囱。
“到莫斯科了。”他回到包房说,“该准备下车了。”
波戈列夫希赫赶紧站起来,在猎物袋里掏了一阵,挑出一只比较大的野鸭来。
“拿着吧,”他说,“留个纪念。我和您在一起愉快地度过了整整一天。”
无论日瓦戈如何推辞,他都不依。“那好吧,”日瓦戈只得收下,“把这当作给我妻子的礼物吧。”
“送给您妻子!送给您妻子的礼物,”波戈列夫希赫高兴地连声说,好像“妻子”这个词他是第一次听到,高兴得哈哈大笑,手舞足蹈,连那条猎狗也钻出来分享他的快乐。
火车接近了站台。车厢变暗,仿佛进入夜晚。波戈列夫希赫把野鸭包在一张铅印告示里,递给了日瓦戈。
◎皮却林,莱蒙托夫小说《当代英雄》中的男主人公。
◎俄语中“早晨”、“打”、“野鸭”三词都含元音“y”。一句中三次发此音而不准,故听来刺耳。
◎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群魔》中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