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告别旧世界(第9/10页)

“这是什么怪毛病呢?”日瓦戈想道,“我好像在书里看到过,有点印象。我作为医生应该懂得这些,可记不起来了。是脑子有什么问题,引起了语言障碍。不过他的话听起来十分可笑,让人忍不住想笑。所以简直不能和他谈话,还不如爬上铺去睡觉。”

日瓦戈上了铺准备休息。这时年轻人问他要不要灭了蜡烛,是否会妨碍日瓦戈睡觉。日瓦戈向他表示感谢。他就吹灭了蜡烛。包房里黑了下来。

包房的车窗关上了一半。

“咱们是不是把窗子关上?”日瓦戈问道,“您不怕有贼吗?”

年轻人没有回答他。日瓦戈又大声问了一声,但是他仍然没有答腔。

日瓦戈划了根火柴,他想看看伙伴怎么了,是不是这么一会儿工夫离开了包房,或者已经睡着了,这更难令人相信。

原来,年轻人只是睁着双眼坐在座位上,见日瓦戈俯下身来,就对他笑了笑。

火柴熄灭了。日瓦戈又燃了第二根火柴,借着火光,他把问话又重复了一遍,等年轻人回答。

“随您的便,”这位猎人回答得很痛快,“我没什么值钱东西。不过,最好别关,太闷。”

“真没想到!”日瓦戈心想,“看来是个怪人,只有很亮的时候,才肯说话。现在他说话清楚极了,怪毛病也没了,简直无法理解!”

十五

日瓦戈觉得极度疲乏。上周发生的那些事情,上路前的紧张、准备行装,加上早晨上车的拥挤,这一切弄得他筋疲力尽。他想,现在舒舒服服躺下,马上就会入睡。但事与愿违,过度的疲劳反使他失眠。天快亮时,他才睡着。

漫漫长夜里,尽管思绪万端,但实际上只围绕两个萦绕不去的中心,它们时分时合。思念的第一个中心,是冬尼娅、家庭和以前安适的生活。那时的生活,处处充满诗情画意,甚至细枝末节都莫不如此,亲切而坦诚。夜里日瓦戈忐忑不安地想着那种生活,但愿能一如既往,恢复原样。他躺在茫茫黑夜中奔驶的列车里,急切地盼着回到阔别两年之久的生活中去。

属于这一中心的,还有对革命的信仰和赞美。这里的革命是指中产阶级所理解的革命,也就是一九〇五年崇拜勃洛克的一群青年学生所理解的革命。

在这些日瓦戈感到亲切和熟悉的思绪里,还包括战前一九一二到一九一四年间在俄罗斯思想界、艺术界和俄国命运——整个俄罗斯的命运以及日瓦戈本人的命运——中初露端倪的那些新生征兆、那些美好的许诺和前景。

战后,日瓦戈希望再回到这样的气氛中,恢复和继续这种气氛,就像他想着返回久别的家园一样。

第二个中心里的思念,内容也是新的,但却是另一种不同的新东西!它不是自己所习惯的、基于旧基础上的新东西,而是不依人们意志为转移、不可回避的、为现实所决定的新东西。它来得突然,像地震一般。

这个新东西就是战争,是它的血腥和恐怖,是战祸中的流离失所和人性沦丧。此外,还包括战争带来的考验和教给人们的生活能力。再有就是战争把他抛去的荒僻小镇、和他萍水相逢的人们。还有革命。不过如今这场革命不再像一九〇五年大学生所理想化了的革命;这个革命诞生于战争中,是流血的革命,是毫不留情的士兵革命,是熟知这股力量的布尔什维克所领导的革命。

护士拉拉·安季波娃也属于这第二个中心。战争把她抛到意想不到的地方。她过去的经历如何,他全然不知。她不责备任何人,只有无言的埋怨;她沉默寡言得神秘莫测,而沉默使她显得坚毅有力。属于这个中心的新东西,还有日瓦戈真心实意地努力约束自己不去爱她,就像他一生中努力去爱所有的人(更不消说爱家庭和亲人)一样。

火车风驰电掣。迎面吹来的风透过半开的窗子,吹得日瓦戈头发又脏又乱。夜里车站上的情景与白天毫无二致,人群骚动嘈杂,椴树簌簌摇曳。

有时从茫茫夜地里向车站辘辘驶来几辆四轮大车和轻便双轮马车。人声、车轮声和树叶的沙沙声汇成一片。

每逢此刻,日瓦戈似乎明白了为什么这些黑魆魆的树影簌簌作响,睡意矇眬的树叶含混不清地窃窃私语些什么。原来,它们谈论的正是日瓦戈躺在上铺辗转反侧思考的问题:俄罗斯日甚一日的动荡不安,俄国的革命,革命的艰难痛苦,以及革命最终的伟大意义。

十六

第二天日瓦戈醒得很晚,已经过了十一点。“马尔吉斯,马尔吉斯!”那青年猎人正低声呵斥呜呜叫着的猎狗。日瓦戈感到奇怪,包房里还是只有他们两人,再没有别的乘客上来。一路过来的车站,他从小就很熟识。火车驶过卡卢加省以后,就直入莫斯科省中心。

日瓦戈像战前那样舒舒服服地梳洗完毕,回到包房进早点,这是他那位奇怪的旅伴请他吃的。现在日瓦戈可以仔细打量他一番了。

此人最主要的特点是十分健谈好动。这位陌生旅客喜好说话,不过目的不在于交际和交换思想,而在说话本身,在于发音吐字。与人交谈时,他仿佛坐在弹簧上不停地上下颤动,莫名其妙地纵声大笑,喜滋滋地连连搓手。如果这还不足以表达内心的兴奋,他就用手掌拍打自己的膝盖,笑得眼泪直流。

昨天交谈时他表现出的乖张举止,今天又重演了。这位猎人说话杂乱无章,让人吃惊。他时而无的放矢地表白一番自己,时而对一些毫无恶意的问题充耳不闻,不予理睬。

他滔滔不绝地讲了许多自己的情况,稀奇古怪又语无伦次。看来,他是夸大其词。他的观点极端片面,否认一切成规,显然企图以此哗众取宠。

所有这些,使日瓦戈觉得许久以前似曾相识。类似的激进思想,上一世纪的虚无主义者就提倡过,稍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某些主人公也说过,而最近直接继承他们衣钵的,便是俄罗斯外省的整个知识界。这里的知识分子常常比彼得堡和莫斯科更为激进,因为他们地处僻远的外省,保存了原来的东西,而在首都这已经落后过时了。

这青年告诉日瓦戈,他是一位著名革命家的侄子,可自己的双亲恰恰相反是无可救药的顽固分子。他称他们为死硬派。他们家在离前线不远的地方有座相当大的庄园。这位年轻人就在那里长大。他的父母与叔叔一生交恶,但叔叔不记仇,如今利用自己的影响尽量使他们摆脱许多倒霉的事。

这位口若悬河的青年对日瓦戈说,在思想观念上他同叔叔相近,无论对生活、政治和艺术的看法,他都是个极端主义分子。这倒有点别佳·韦尔霍文斯基的味道——不是指他的左倾思想,而是指他的夸夸其谈和堕落。他马上又要以未来派自居了,日瓦戈暗想道。果然不出所料,他谈起了未来派。接着日瓦戈猜他现在又要谈体育运动了,还要谈赛马或者溜冰场,或者法国式摔跤。果然,话题转到了狩猎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