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告别旧世界(第7/10页)

各个车厢纷纷牵出战马。马犟着不肯走。没过一会儿,响起了马蹄踏在木板上低沉的笃笃声,接着石砌月台上传来一阵清脆的嗒嗒声。哥萨克终于牵着不停地扬起了前蹄不愿向前的军马横过铁路道口。

铁轨尽头杂草丛生,生锈的轨道上停着两排报废的车厢。上面的油漆任凭风雨侵蚀,已全部脱落,木头也已霉烂、蛀空。因此,头上几节破破烂烂的取暖货车,同报废车厢后面的原木材,同白桦树上的多孔菌,同上空聚集的团团白云,重又恢复了往日的亲近。

到了林子边上,一声令下,哥萨克翻身上马,向伐木区疾驰而去。

二一二团里的叛军被包围了。骑兵在树林里看起来总比在开阔地上显得高大威武。士兵一下就被震慑住了,尽管他们在地窖里也有枪支。哥萨克个个马刀出鞘。

金茨从骑兵队里跑出来,站在中间一堆结实平整的木柴堆上,对被包围的叛军开始发表演说。

他又像往常那样大谈什么军人的天职,祖国的意义之类崇高的话题。但这些观念在这里没有市场。叛军人数极多。他们在战争期间吃尽了苦头,变得十分粗野,又疲惫不堪。金茨谈的大道理,他们早就听腻了。四个月来左派和右派说客的恭维,使他们变得狂妄起来。他们都来自普通的老百姓,金茨的外国姓名和波罗的海口音,使他们对他兴味索然。

金茨也感觉讲得太冗长,对自己气恼起来,但又想他这样做为的是让人们容易听懂,可他们非但不感激他,反而十分冷淡、厌烦。他愈来愈暴躁,决定对他们改用强硬的语气,说些早有准备的恐吓的话。他没听见士兵中间出现的一片抱怨声,提醒他们说,革命军事法庭已经建立并已开始执法。他威胁说,如果他们不放下武器,交出他们的头目,就可能被处以死刑。如果他们拒绝这样做,就证明自己是可耻的叛军,是毫无觉悟又目空一切的暴徒。士兵对这种讲话早已不习惯了。

几百名士兵吼叫起来。有些人嗓音低沉,几乎不怀什么恶意地说:“你说了一通就得了,够了,别说了。”但有些人充满仇恨,尖声尖气、歇斯底里地喊了起来,吸引了人们的注意:

“同志们,你们听见他怎么骂我们了吧,跟过去有什么两样!还是军官那副德行!这么说我们是叛徒啰?可你自己是哪个地方来的,大人先生?何必跟他费时间。还不清楚吗?他是德国人派来的奸细。喂,你拿证件出来看看,贵族老爷!你们干吗傻乎乎地张着嘴,杀我们的刽子手们!来吧,把我们捆起来吧,把我们吃了吧!”

结果,连哥萨克也越来越腻烦金茨枯燥乏味的讲话了。他们在下边也窃窃私语:“别人都是暴徒,下流货,这位老爷呀!”有人把军刀收进刀鞘,开始只是一两个,后来大多数都这样做了。接着一个个下了马。等差不多都下了马,他们乱糟糟不成队形地朝林中空地迎着二一二团走去。人们全混杂起来,两边士兵友好地称兄道弟。

“您应该想办法悄悄溜掉。”哥萨克的军官紧张地对金茨说,“道口旁停着您的车。我们派人去让他们把车开到这里来。您快走。”

金茨依从了。但偷偷溜走他觉得太不体面,于是他没有按军官的要求谨慎从事,几乎是堂而皇之地朝车站走去。他心里其实万分紧张,但为顾全面子,强自镇定,不慌不忙地走着。

离车站已经不远了,一出林子就到。金茨走到林边已能看到前面的铁路。这时他才第一次回头看了一下。他身后紧跟着一些持枪的士兵。“他们想干什么?”金茨暗自嘀咕,一边加快了步伐。

尾随在后面的士兵也加快了速度。他们和金茨仍然保持着原来的距离。前面就是破车厢的双层木板。金茨一绕过车厢,拔腿就飞跑。刚才运来哥萨克的列车,已经开入调车场。铁路线上全无障碍。金茨飞奔着越过了铁路。

他奔跑着跳上高高的月台。这时,从那几辆破车厢后面蹿出了追赶他的士兵。波瓦里希恩和科利亚向金茨喊了几声,一边直打手势,让他躲进车站来逃命。

但是,祖祖辈辈教育出来的荣誉感,城里形成的、不畏牺牲的荣誉感,虽然在这里并不适用,却妨碍着他躲进车站去逃命。他以令人难以置信的毅力,克制着剧烈的心跳。他觉得应该向他们发出呼吁:“弟兄们,你们好好想想,我哪是什么奸细?”他想:“要是对他们说点真诚的话,会使他们醒悟过来悬崖勒马的。”

这几个月来,每当金茨想到要建立功勋,要向人们发出热忱的呼吁,他便不知不觉会联想到高台、讲坛,甚至椅子。他一站在高处,就可以向人们呼喊,用热情的讲演去鼓动人们。

车站门口的大钟下面,有一个又高又大的消防水桶,桶顶盖得严严实实。金茨跳上水桶对朝他逼近的士兵喊了几句动人的话,但他声音很怪,话也颠三倒四。这时他离车站敞开的大门只有几步了,一闪身就可以躲进去。他却对士兵喊起话来。他表现出来的非凡的勇气,使士兵们感到震惊,都愣住不动,放下了手中的武器。

但是,金茨挪到桶盖的边上,盖子踩翻了。他一条腿落入水桶里,另一条挂在桶外。结果就骑在木桶帮上。

这尴尬的模样,逗得士兵们哄然大笑。最前面的一个士兵开枪打中了这个倒霉政委的脖子。他应声倒地,其他士兵一拥而上用刺刀把他捅死。

十一

弗列丽小姐给科利亚打了电话,要他给日瓦戈在火车上找一个好座位,并且威胁他说,如果他不干,她就要揭发科利亚的罪行,没他的好下场。

科利亚一边回答弗列丽,一边还像往常那样接着另一个电话,从他话里夹杂的十位数来看,他同时还在向第三处拍发密码电报。

“普斯科夫,电报局,你听见了吗?什么叛军?什么帮忙?弗列丽小姐,您说什么呀?胡说八道,别耍滑头,请别催,先放下话筒,您妨碍我工作。电报局,普斯科夫,普斯科夫:36,逗号,0015。嗐,这狗东西!线又断了。什么?什么?听不见。怎么又是您,弗列丽小姐?我不已经明明白白地告诉您了吗?不行,我没办法。您去找波瓦里希恩吧。胡说八道,别耍滑头。36……见鬼……又来了,别打扰我的工作,弗列丽小姐。”

可是弗列丽小姐还在说:

“你别想哄我,你这骗子手!什么普斯科夫,什么普斯科夫,骗子手!我要把你的事全说出去。明天你给日瓦戈找个座位。别的我不愿跟凶手讲话,你这个小犹大,叛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