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告别旧世界(第8/10页)

十二

日瓦戈上路的那天,天气闷热得叫人难受。像前天那样,一场大暴雨即将来临。

满地葵花子壳儿的车站旁的小镇子上,土坯房和一群群白鹅在黑压压凝聚不动的乌云逼视下,显得苍白而惊恐不安。

车站前面和两侧是很宽阔的草地。上面的草都被踩乱,挤满了无数等车的旅客。他们各自要去不同的方向,等了已有好几个星期。

候车的旅客中有一些老人,穿着灰粗呢外衣,顶着热辣辣的太阳,在人群里走动,打探各种消息和传闻。几个十四五岁的默不作声的孩子,用胳膊撑着地侧身躺在草地上,手里拿着光秃秃的树枝,仿佛在放牧。他们光腚的弟妹们撩起衬衫,在他们脚边窜来窜去,背上晒得微微变红。他们的母亲平伸双腿坐在草地上,棕色的无领上衣歪歪扭扭地敞开着,怀里搂着吃奶的娃娃。

“那次枪声一响,人们就像羊群似的四散逃走。看着真讨厌!”站长波瓦里希恩厌恶地对日瓦戈说。他们俩在躺倒的人群中间绕着弯穿行,车站里面也罢,车站门口也罢,乱七八糟都躺着人。

“转眼之间,草坪上一个人也没有了!我们又看到了这块草地。一时真让人高兴!他们在这里安营扎寨有四个月了,连草地是什么样的都忘记了。这儿就是金茨丧命的地方。战争期间我见了许多可怕的情景,本该习惯了。可那次见了他,心里真难受!主要是死得不值得。为了什么?他有什么对不起那些士兵的?他们还算是人吗?听人说,他是家里的命根子哩。现在,请往右走,这边走,这边走,请到我们办公室来。这趟车您就别想上去了,会把您挤死。我给您安排了另一趟区间车。这趟车是我们自己调配的,现在编组得差不多了。但是您上车以前可不能说,对谁也不能说!不然的话,他们会把车拆成碎片,连个挂钩都不留。夜里,您在苏希尼奇换车。”

十三

这辆秘密列车编组完毕,从车场慢慢倒入车站。草地上的人们一见,一窝蜂地朝它直冲过去。高岗上的人们连滚带爬地奔下来,又爬上了铁道路基。人们你推我搡地向车上拥去,有些人跳上了保险杠和踏板,有的人爬进了车厢的窗户,爬上了车顶,一眨眼工夫,列车还没停下来已经挤得满坑满谷。等它驶近月台时,更塞得像沙丁鱼罐头,从上到下都是人。

日瓦戈奇迹般地挤进了过道台。然后,更加莫名其妙地挤到了车厢的过道。

于是他就呆在过道里,坐在自己行李上,这样一直到苏希尼奇。

带雨的乌云早已吹散。田野上烈日炎炎,遍地都可以听到螽斯虫不停歇的狂噪,甚至压过了火车行进的隆隆声。

站在车窗前的旅客,遮住了光线,他们长长的影子投在地板上、座位上和椅背上,重重叠叠摞在一起。车厢容不下,影子又穿出对面的车窗,投在斜坡上,随着奔驶的车影起起伏伏地移动着。

车厢里面一片嘈杂,有的扯着嗓子唱歌,有的骂架,有的打牌。列车停站时,车内的喧闹和围在车外的旅客们的吵嚷,混成了一片,仿佛是海上的风暴,震耳欲聋。火车中间突然停站时,也像海上的情形一样,会突然莫名其妙地平静下来,可以听到月台上顺着火车走路的急促脚步,行李旁的忙乱和争吵,有时远远地还传来送行者的只言片语,甚至辨得出老母鸡的低鸣和车站小花园里树叶的簌簌声。

这时,从车窗外飘进一股熟悉的香气,仿佛专给日瓦戈送来的,像路上发来的电报,又像是从梅柳泽耶夫寄来的问候。这缕缕清幽的香气就在周围缭绕,来自上空,是田里野花和花坛的香气不能比拟的。

日瓦戈被挤得无法活动,不能走近车窗。但他即使看不到,也能想象出窗外的椴树。它们就长在路基旁边,繁枝密叶上黑乎乎地积着煤烟尘土,静静地伸向车厢顶盖,上面缀满繁星般闪烁着的小花。

这馥郁的香气伴他走了一路。到处人声鼎沸,到处椴树争芳斗艳。

这无处不在的花香,仿佛一直走在这趟北上列车的前面,就像一个遍及各个枢纽站、岗亭和小站的传闻。旅客们每到一处,就听到这个传闻,不是从别处传过来的,就是在当地得到证实了的。

十四

夜里,火车抵达苏希尼奇。一个殷勤的老式打扮的脚夫,带着日瓦戈摸黑越过铁轨,帮他从后门上了火车,坐进了二等车厢,这是一列刚刚进站的临时加开的列车。

脚夫用一把乘务员的钥匙打开后面的车门,刚把日瓦戈的行李放到入口台上,一个乘务员过来就要把行李推下去,脚夫于是和他争执了几句。还是日瓦戈开口把他说动了,发了善心,搭讪着不知跑到哪去了。

这趟神秘的列车负有特殊使命,车速很快,各站停的时间很短,并且有武装保卫。车厢里的人非常少。

日瓦戈坐的包房里,小茶桌上点了一支明亮的蜡烛,窗板已经放低,但窗外钻进来的劲风,吹得火苗不停摇曳,蜡烛四周挂满了烛泪。

蜡烛的主人是包房里唯一的旅客,一个浅发青年,从他修长的手脚来看,身材十分高大。他活动手脚时,显得毫无气力,倒像折叠家具上没有拧紧的部件。年轻人懒散地仰头倚坐在窗旁的软席上。日瓦戈进包厢时,他正半躺着。见日瓦戈进来,便客气地欠了欠身,坐得比较礼貌些。他的座位下面似放着一堆墩布条。突然,墩布动弹起来,从下面钻出一只呜噜呜噜煞有介事叫着的垂耳猎狗。它闻了闻日瓦戈,望了望他,就在这房里转悠起来,爪子轻巧地向前甩动,颇像它的主人甩动着二郎腿。不一会儿,它又按主人的吩咐呼哧呼哧钻到座位底下缩成一团,成了打蜡地板上用的粗呢拖把。

这时日瓦戈才发现,包房衣钩上挂着一支装在枪袋里的双筒猎枪,皮革子弹带,还有一个满装着猎获物的口袋。

原来,这个年轻人是出门打猎归来。

他十分健谈,面带笑容,想和日瓦戈马上攀谈起来。谈话时,他直勾勾地盯着日瓦戈的嘴巴。

这年轻人尖声细嗓,颇不悦耳;调门一高,就变成了刺耳的假嗓音。他还有个怪毛病:说的是俄语,可元音“y”发得很怪,像法语的软音“u”,或是德语的变元音“ü”,而且,连这个怪里怪气的“y”,他发起来也很吃力,甚至变成尖叫,比别的音都响。刚开始交谈,他头一句话就使日瓦戈惊诧不已,里面一连几个ü。

“昨天早晨,我才打了野鸭。”在他比较注意的时候,还能克制不犯这个毛病;只要稍一疏忽,就又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