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在莫斯科的日子(第7/12页)
“那当然啰!他是海德堡大学的哲学博士。炉子怎么样呢?”
“别提了。”
“漏烟?”
“糟糕透了。”
“烟筒装得不对吧?应该跟炉子接上,可他大概是把烟筒从气窗里通出去了吧?”
“烟筒他是接在荷兰炉上了。可是烟出不去。”
“那就是没有找到烟道,用了通风道。再不就是走了排气孔。可惜塔拉修克不在!您将就用一阵吧。莫斯科也不是一天就建设齐全的。生炉子可不是弹琴玩。要学学。劈柴准备好了吗?”
“哪儿去弄劈柴?”
“我给您把教堂看门人叫来。他是个偷劈柴的能人。他会把栅栏拆了当柴烧。不过我先提醒您,对他要讲好价钱,要不然会漫天要价。要么去找一个木料浸染女工。”
他俩下楼到了传达室,穿上大衣,来到街上。
“干吗去找人治臭虫?”日瓦戈说,“我们家里没有臭虫。”
“和臭虫毫不相干!我说东,您说西。我说的不是臭虫,而是木材。这女人什么都能弄得来卖。把木头房子和木墙都买下来,当劈柴卖。手上东西多着呢。走路小心瞧着点,别绊倒了,黑得像锅底。过去,我蒙上眼睛在这里都能走。每块小石子我都清楚。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嘛。后来把栅栏拆了,我睁着眼都不辨东南西北,就像到了一个陌生的城市。一些过去没见过的叽里旮旯儿都暴露出来了!树丛里那些帝国风格的房子,还有那些放在花园里的露天圆桌和破破烂烂的长椅。最近有一天,我在三岔路口路过几个荒芜的院落,见一个上百岁的老太婆,用根拐棍挖土。‘老奶奶,上帝保佑您。您挖蚯蚓钓鱼吗?’我这么说,当然是开玩笑啰。可是她一本正经地说:‘不是,老爷,我找蘑菇呢。’可不是吗?现在城里跟树林里一样,到处是腐叶和蘑菇气味。”
“我知道这地方,是不是在谢列勃良街和莫尔恰诺夫卡路口?我路过那里总会碰上稀奇古怪的事。不是碰见个二十多年未见过面的人,就是碰上什么别的。据说,那里背阳处,还有拦路抢劫的。这也不奇怪。这地方四通八达。那里有许多路可以通往斯摩棱斯克市场的老贼窝。抢了你,剥了你的衣服,就没影没踪了,你追去吧。”
“这里路灯灯泡太暗,难怪人家把打得青肿的眼叫做灯泡子。你可别撞个鼻青脸肿的。”
六
确实,在那个地方,日瓦戈经常碰到各种意想不到的事。晚秋一个寒冷昏黑的晚上,正是十月革命起义之前不久,他在这拐弯的地方撞上一个昏厥过去的人横躺在人行道上,摊开双手,脑袋斜靠着石墩,两条腿伸在马路上。他偶尔发出一两声低微的呻吟。日瓦戈大声喊他,想让他苏醒过来。他含混不清地说了些没头没脑的话,一时又昏了过去。他头被击伤,满脸是血。日瓦戈匆忙检查了一下,发现颅骨并没伤着。这人显然是遭到了持械者的抢劫。“皮包,皮包。”他轻声说了两三声。
日瓦戈就近在阿尔巴特街的药房打了电话,让圣十字医院的老马车夫赶来车,送这不知名的伤员去医院。
原来受害人是位著名政治活动家。日瓦戈治好了他的伤。此后许多年他就成了日瓦戈的庇护者,使他在那充满怀疑和不信任的时代,避免了许多麻烦。
七
这是个星期天。日瓦戈休息,不必去医院上班。他们在西夫采夫街的家里,按照冬尼娅的安排,已经集中到三间居室里准备过冬。
这一天天气阴冷,寒风刺骨,天空密布阴霾,晦暗已极。
大早上就生起了取暖炉子。炉子往外倒烟。冬尼娅对生炉子一窍不通。纽莎费力地想把几块潮湿劈柴引着。冬尼娅在一旁指手画脚,瞎出主意。日瓦戈看见这种情况,知道应该怎么办,就想去帮个忙。但是冬尼娅轻轻推着他的肩,把他撵到门外,一边说:
“你去自己房间吧。本来就够头昏了,全都乱了套,你总爱瞎说一气来碍我的事。你懂什么,一插手只会火上浇油。”
“啊,浇油,冬尼娅,这不是太妙了吗?有了油,炉子马上就着旺了。苦就苦在我既不见油,又不见火。”
“现在顾不上说俏皮话。你明白吗?有时候是顾不上说笑话的。”
炉子没生着。星期天的计划全打乱了。原来大家指望天黑以前把该做的事做完,傍晚可以休息,现在落了空。吃饭推迟了,有人本打算用热水洗个头,还有其他种种计划,一概无法实现。
过了不一会儿,满屋是烟,呼吸都感到困难。大风把烟逼回屋里,黑色的浓烟悬在屋子半空,倒像童话中大松林里的妖怪。
日瓦戈把家人都撵到旁边的两间屋里,打开了气窗。他把炉子里的劈柴取出了一半,在炉膛的碎劈柴中掏一条小道儿,放上桦树皮和碎根作引火。
气窗里涌进一股股清新空气,吹得窗帘飘起来。书桌上的纸也吹落了几页。远处有扇门被风刮得砰的一声响。钻进屋里的风,吹得屋里剩下的烟满地乱窜,好像猫在追赶耗子。
燃着的劈柴哔剥作响,火焰蹿起老高。炉子熊熊着了起来。炉身被烧得显出一个个火团,好像肺病患者脸上的红晕。屋里烟渐渐散了,最后完全消失了。
屋里变得亮堂起来。玻璃窗上蒙着水汽,这是前不久按解剖员教的办法泥好的窗户,暖烘烘、油腻腻的油灰气味直冲鼻子。摞在炉子四围烘烤的小劈柴,也散发出一股苦涩的、刺激喉咙的云杉树皮的焦味,而新锯的潮湿的山杨树,散发着香水般的清香。
这时,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舅舅突然撞了进来,就像气窗里猛然涌入的气流。他进来就告诉大家说:
“街上在巷战。支持临时政府的士官生和支持布尔什维克的卫戍部队交了火。几乎到处发生冲突,到处都在起义。我一路过来,有两三次遇上枪战。一次在德米特罗夫卡,另一次在尼基特城门。不能直接过来,只好绕道走。尤拉,快点。穿上衣服,咱们上街去。这一定要看看。这是历史,这种情况千载难逢呀。”
可是他自己一扯就是两个钟头,接着又吃饭,等要回家时,才拉着日瓦戈一起走。这时戈尔东先到了一步。他也和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一样,飞奔进屋,也带来同样的消息。此刻巷战又有发展,出现了新的情况。戈尔东说街上的射击加剧了,路上行人有的被突然飞来的流弹击毙。据他说,城里的交通全都中断了。他能来到这儿,几乎是个奇迹,现在回去的路已被切断。
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不听他的话,还想上街,可过了一分钟便折回来。他说小巷里出不去,外面子弹嗖嗖乱飞,把拐角处的砖石和泥灰都打了下来。街上空无一人。人行道已不能通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