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在莫斯科的日子(第9/12页)
哨兵拐进院里的时候,恰好一阵旋风卷起浓重的雪雾;日瓦戈毫不迟疑地转到木材堆后面灯光照不到的暗处,左右摇动着慢慢把压在最底下的一根沉木头晃松了,再使劲把它从木堆里拉出来,扛上肩。他竟不觉得特别压肩(自家的东西不觉重嘛),悄悄顺着背阴的墙根扛到了西夫采夫街家里。
这段粗木到的正是时候,家里的劈柴眼看就要烧光。他把圆木锯开,破成整整一大堆劈柴,然后蹲在炉前添火,默默地坐在颤抖发响的炉门前。亚历山大·亚历山大罗维奇把圈椅挪近炉边取暖。日瓦戈从衣兜里掏出报纸递给岳父,一边说:
“没看过吧?欣赏欣赏吧,读一读。”
日瓦戈仍旧蹲着,拿一个小火钩拨弄炉膛里的劈柴。他大声地自言自语说:
“一次绝妙的外科手术!一下子就出色地把发臭的旧脓包全切除了!对于几个世纪以来人们顶礼膜拜而不敢抗争的不公正制度,这是一个直截了当的简单明了的判决。
“他们如此果敢彻底,表现了某种人们早就熟悉的民族精神,有普希金那种无条件追求光明的良知,有托尔斯泰那种正视事实的精神。”
“普希金?你说什么?别着急。我马上就看完了。我不能一边看一边听你说。”亚历山大·亚历山大罗维奇打断女婿的话,误以为日瓦戈嘟嘟哝哝的独白是对他说的。
“最重要的,是弄清伟大在哪里?倘若交给谁一个任务,要他创造新世界,开始一个新世纪,他必定先要清理地基,先要等旧时代结束,然后再开始建设新时代。他需要从整数开始。重起一行,另起一页。
“现在可好!这史无前例的历史上的奇迹,这一创造,一下就闯入了奔流不息的普通生活的最深处,全然不管这日常生活的进程如何。它并非从头开始,而是在中间发端;这不是预先选好的日期,而是随随便便的普通日子,是城里电车穿梭往来的高峰时刻,这一点才是最伟大之处。只有最伟大的事件才不择地点与时间。”
九
冬天到了,正如人们预料的,虽然不像之后接连的两个冬天那样可怕,却也相差不远:阴暗,饥饿,寒冷。整个冬天,人们在破坏习惯了的一切,改造一切生存根基,拼命挣扎,抓住即将流逝的生活。
可怕的冬天,一来就是三年,一年接着一年。现在回想起来,那些可怕的事仿佛都发生在一九一七到一九一八年的冬天,其实某些事可能是稍后才发生的。这连续的几个冬天已经混成一片,很难一年年地区分开来。
旧生活和新秩序还不协调。新旧之间还没发生一年后国内战争中那种势不两立的敌对关系,但两者之间也缺乏联系。新与旧各据一方,彼此相对,旗鼓相当。
那年,各种机构都在进行改选:居委会、各种组织部门,还有各种民政事务机关。它们的成员也在变化。都派有权力无限的政委,都是意志坚定的人,身穿黑色皮夹克,揣着手枪,很能吓唬人;他们很少刮脸,更少睡觉。
他们熟知手上只有小票面公债券的可怜巴巴的小市民的习性。对这些人,他们毫不留情地讥讽挖苦,好像对待被逮住的小偷。
这些人掌管着一切,就像纲领所要求的那样。于是一个创举接着一个创举,一个联合接着一个联合,全都布尔什维克化了。
圣十字医院现在已改名为第二人民医院。医院里发生了很大变化。一部分职工被解雇,许多人自动辞职,因为觉得在这里工作好处不大。这些人大都是收入很高、掌握时兴医术的医生,生活优裕,又能说会道。他们辞职是出于私心,却装作出于公民责任感而采取的示威性辞职行动。这些人对留在医院工作的人是不屑一顾的,甚至和他们几乎断绝来往,对日瓦戈的态度就是这样。
晚上,日瓦戈夫妇常谈谈生活里的一些事:
“星期三别忘了上医生协会的地下室去取冻土豆。有两口袋。我先要问清楚几点钟能下班去帮你。用雪橇得两个人一起拖才行。”
“好的。来得及,尤拉。你早点睡吧,已经很晚了。事情反正也做不完。你需要休息一下。”
“目前正闹传染病。体质的虚弱降低了人的抵抗力。你和爸爸脸色很难看。得想点办法才好。可有什么办法可想呢?我们太不照顾自己了。要注意身体。喂,你没睡着吧?”
“没有。”
“我不担心自己,我身体壮。可万一我病倒了,你别干蠢事,别留在家里,赶快送医院去。”
“尤拉,你说什么呀!上帝保佑你。你干吗说这些不吉利的话呀?”
“你要记着,往后没有正直的人,没有朋友啦,更没有知交。如果出了什么事,只有靠皮丘日金。当然,如果他还健在的话。你没睡着吧?”
“没有。”
“那些鬼家伙,扔下医院挣大钱去,倒成了公民责任感强,有原则性。见了面,他们勉勉强强才伸出手来。‘您还在他们那儿服务?’他们扬起眉毛问我。我说,‘还在那儿工作。对不起,我为自己的艰苦感到自豪,并且尊敬那些虽使我们艰苦却更给我们荣誉的人。’”
十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大多数人经常吃的只是黄米稀粥和鲱鱼头汤。炸鲱鱼块充作第二道菜。黑麦不上磨,麦粒不去皮,拿来煮粥吃。
冬尼娅认识的一位女教授,教她怎么在荷兰炉底烤面包。面包准备卖掉一部分,得的钱用来补偿使用从前的瓷砖壁炉的消耗。这样他们就可以不再用折磨人的小铁炉,它漏烟,烧不旺,根本不暖和。
冬尼娅面包做得不错,可是一点也卖不出去。他们只好放弃原有计划,依旧使用那个铁炉子。日瓦戈一家生活十分贫困。
一天早晨,日瓦戈照例外出上班。家里只剩下两块劈柴。冬尼娅穿上皮大衣上街去“碰碰运气”,由于身体虚弱,她虽然穿了皮大衣,在太阳底下也还冻得发抖。
她在附近几个巷子里转悠了有半个小时光景。那里有时有近郊的农民来卖蔬菜和土豆,但不太容易碰到他们。挑货来卖的农民,要被拘留。
她很快就碰上了要找的对象。冬尼娅跟着一个穿粗呢上衣的身强力壮的小伙子往回走。这人拉着一辆轻巧如玩具般的雪橇,小心地拐进了他们家的院子。
在雪橇蒲席下的韧皮车筐里,装着一堆桦树圆木,粗细与十九世纪旧式庄园栏杆相去不远。冬尼娅知道这种木柴不经烧,说是桦木,不过骗人而已,实际上是一种劣质木料,而且刚砍下不久,没法当柴烧。但是别无选择,不容你挑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