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在莫斯科的日子(第8/12页)

这几天,萨沙患了感冒。

“我说过一百遍,不要把孩子带到火炉前面烤,”日瓦戈十分生气,“过热比受冻更有害。”

萨沙喉头发炎,出现高烧。他一生病就害怕恶心和呕吐,产生了一种异常的恐惧心理。而且时时觉得就要发作。

日瓦戈拿了喉镜要检查他的喉部,可他推开父亲的手,闭上嘴,憋着气喊叫,怎么劝说、怎么吓唬都没用。后来萨沙一不留神突然张嘴打了个大哈欠。日瓦戈见状飞快地把勺子塞进儿子嘴里,轻轻压住舌头,赶紧看了看他的喉咙,只见咽喉红肿,扁桃体上布满了化脓的斑点。这使日瓦戈着实吃了一惊。

过了一会儿,日瓦戈又用计从萨沙嘴里取出些活体。亚历山大·亚历山大罗维奇自备有显微镜,日瓦戈凑合做了化验。幸好不是白喉。

但到第三天夜里,萨沙突然发生喘鸣性喉痉挛,浑身发烫,呼吸困难。日瓦戈不忍心看他受罪,却无法解除可怜的孩子的痛苦,冬尼娅觉得孩子快要死了。他们把他抱在手上在屋里走来走去。这样萨沙好像舒服一些。需要给萨沙喝牛奶、矿泉水或苏打水。但这时巷战正在高潮,密集的枪炮声一分钟也不停。即使日瓦戈冒生命危险越过射击区,到了战线那边也碰不到一个人。在局势没有彻底明朗之前,全城仿佛都停滞不动了。

不过有一点已经十分明显,到处都传来消息说,工人占了优势。只有个别的小股士官生还在挣扎,而且都是分散作战,已与司令部失去了联系。

西夫采夫街位于士兵占领区。士兵们正从多罗戈米洛夫向市中心进击。小巷里也挖了战壕,从德国战线上撤下来的士兵和年轻工人们就呆在这里,他们和附近一带的居民已经熟悉了,成了他们的邻居。当人们从门里探出头来张望,或走到街上去的时候,他们就友善地和居民开开玩笑。这一地区的交通已经恢复。

被困在日瓦戈家里三天三夜的戈尔东和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这时候也回家了。萨沙三天重病期间,有他们在,日瓦戈觉得宽慰不少,而冬尼娅也原谅他们给她家中乱上添乱。他们为了感激好客的主人,觉得应该不停地和主人说说话。于是他们在三天里不停地东拉西扯,使日瓦戈感到十分疲倦,以至于也乐于和他们分手了。

日瓦戈得知他们两人安全地回到了家。但与此同时也知道武装对峙并没有全部结束,以前传说警戒都已解除是不确切的。各处还有军事冲突,有一些地区仍无法通行。日瓦戈还不能上医院去,其实他早就急于工作了,再加上医师值班室的抽屉里还有他的手稿《舞台人生》和学术札记。

人们只敢在附近活动,早晨,就近买些面包。路上碰着拿牛奶的人,就围上去打听在哪儿买到的。

城里时而又响起枪声,吓得街上的路人纷纷逃回家去。大家都猜双方大概正在谈判,谈判是否顺利,可以从枪声的疏密去判断。

旧历十月底的一天,晚上十点左右,日瓦戈正急匆匆地去拜访附近的一个同事,其实也没特别的事。这一带平常是很热闹的,如今行人很少。日瓦戈几乎一个路人也没碰上。

日瓦戈快步走着。天上飘着薄薄的初雪,但风很大,而且越吹越狂,几乎要起暴风雪了。

日瓦戈从一条小巷出来,又拐进另一条巷子,已经记不清转过多少弯了。突然,雪纷纷扬扬地大起来,暴雪大作。这样的风雪要是在旷野上,定会呼啸着铺天盖地,可在城里却好像迷了路,在狭窄的小巷里反复盘旋。

在人们的精神世界和物质世界里,或远或近,在天上和地上,仿佛都发生了类似的情况。个别地方传来负隅顽抗的最后几声枪响。远处天际映出已经扑灭的大火的微弱反光,像一个个小气球升起又破碎了。风雪也在空中一阵阵旋转呼啸,从日瓦戈脚下潮湿的马路和人行道上卷起一阵阵雪雾。

在一个路口,一个报童高喊着“号外,号外”,从他身边跑过,腋下夹着一叠刚出厂的报纸。

“不用找钱了,”日瓦戈说。报童好不容易把还发潮的报纸分出一张,塞在日瓦戈手里,转眼之间又隐没在风雪之中,就像刚才猛然从风雪中出现一样。

日瓦戈走到附近的路灯下,赶紧浏览一遍。

这张号外只印了一面,登着来自彼得堡的一则政府公告。公告中宣称已经组成人民委员苏维埃,俄罗斯已建立起苏维埃政权并将实现无产阶级专政。下面是新政权的第一批法令,还有其他各种电讯。

风雪吹打日瓦戈的眼睛,报上落了层灰色雪糁。但妨碍他看下去的并不是这些。这一时刻的伟大和永恒,震撼着他,使他无法冷静。

日瓦戈为把这公告读完,环顾左右想找个有光亮、避风雪的地方。原来他又跑到了自己那个神秘的路口,站在谢列勃良大街和莫尔恰诺夫卡的交叉口。旁边是一幢五层楼房,正门宽阔,灯光明亮,门上装着玻璃。

日瓦戈进了大门,站在灯下细读各种电讯。

他听到楼上有脚步声。有人下楼来了,脚步不时停下来,仿佛有些犹豫。果然不出所料,下楼的人突然改变主意,又折回去快步上楼了。上面打开了一扇门,传过来两人说话的声音;由于有回响,听起来很不清楚,不知谈话的是男人还是女人。接着门又砰的一声关上,刚才下楼的那人,迈着坚定的快步走下来。

日瓦戈正埋头看报,没打算抬眼打量旁人。那人跑到楼下,突然收住了脚步。日瓦戈抬起头朝下来的人看了一眼。

面前是一个十八岁上下的小青年,反穿着硬邦邦的翻毛鹿皮短大衣,就像西伯利亚人似的,头上的皮帽也是翻毛的。他脸色黝黑,眼睛细长,像吉尔吉斯人。这孩子脸上有某种贵族的气质。他那忽闪的眼神,不外露的精明,很像是外来的混血儿身上的特质。

这男孩显然把日瓦戈误认为某个熟人,此时不知如何是好。他腼腆又惶惑地望着日瓦戈,仿佛知道他是谁,只是不敢开口说话。为了解除他的误会,日瓦戈打量了他一番,冷淡的眼神使孩子不想再和他接近。

男孩不知如何是好,一句话没说就往门口走去。到了门口,他又回头望了望,才推开那扇不太牢的、沉甸甸的大门,出去后哐啷一声关上。

过了十来分钟,日瓦戈也出了大门。他忘了那个孩子,也忘了找人的事,脑子里塞满了报上的消息,迈步回家。路上又碰上件事,虽然是生活琐事,然而在那些日子里却也非同小可。他的注意力全被吸引过去。

在离家已经不远的地方,他在黑暗中撞上了一堆横放在马路边人行道上的木板和圆木。旁边的小巷里有个机关。大概这是公家送来的燃料,是郊外木屋拆下的一堆旧料。木材在院子里搁不下,所以占用了街面。这一大堆木材由一个荷枪的哨兵守卫着,他在院子里踱来踱去,不时还走出院子巡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