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期小说(第12/19页)

“是你吗,碧恩贤[31]?”

她一把将手套脱掉,看到自己的手指急速动着,正在演练早上练习过的赋格[32]指法。“是的,”她回答道,“是我。”

“我……”那声音顿了顿,“你等一下。”

她能够听到拉夫科维茨先生在说话,他的谈吐听来像一种丝绸般的、难以理解的嗡鸣声。如果同比尔德巴赫先生的声音作对比的话,她觉得几乎像是女人的声音。躁动感分散了她的注意力。她摸了摸几何课本和那本《贝立雄先生的旅程》[33],然后把它们放在桌子上。她在沙发上坐下,开始将乐谱从袋子里取出来。她又一次看到了自己的手——颤抖的肌腱自指节处延伸下来,生了茧的手指尖被卷曲、肮脏的胶带缠得凹陷了下去。这景象更加剧了已经折磨她好几个月的恐惧感。

她喃喃地对自己说了几句鼓励的话,声音小得听不见。不错的课程——不错的课程——就和一直以来一样——当她听到比尔德巴赫先生凝滞的脚步踏过琴室的地板,听到房门在滑开的当儿嘎吱作响时,她的嘴唇闭紧了。

有那么一会儿,她有种特别的感觉,觉得在自己十五岁生命的大部分时光里,一直都在守望着那扇门后凸显出来的那张脸,还有肩膀。在沉默的不安之间,只有那把小提琴的琴弦在嘶哑而空洞地来回锯着。比尔德巴赫先生。她的老师比尔德巴赫先生。从房间对角都可以看得到他牛角质眼镜框后面飞快转动的双眼,光亮、单薄的头发下的那张窄脸,和松弛地闭着的嘴唇。在他牙齿的抿咬下,粉红色的下嘴唇散发着光辉,太阳穴上分叉的青筋在明显地跳动。

“你是不是来得稍微早了点?”他问道,斜瞟了一眼放在壁炉架上的钟——钟指向十二点五分已经有一个月了。“约瑟夫在这里。我们正在演练一个他认识的人写的小奏鸣曲。”

“好啊,”她作出笑脸说道,“我会听的。”她看见自己的手指无力垂在钢琴琴键的一处污点上。她感到很疲累,觉得如果他长时间看着她的话,她的双手可能会战栗的。

他在房间里走了几步,犹豫地站住了。他的牙齿将发亮、肿胀的嘴唇很明显地压了下去。“饿了吗,碧恩贤?”他问道,“这儿有些苹果蛋糕,安娜做的,还有牛奶。”

“等到结束以后吧,”她说,“谢谢了。”

“在你顺利完成一堂非常好的课之后?”他的微笑好像在嘴角那儿消失了。

一个声音自他身后的琴室里响起,拉夫科维茨先生推开另一半门,站到了他旁边。

“弗朗西斯?”他微笑着说道,“接下来的工作怎么样?”

不知为什么,拉夫科维茨先生总是使她感觉自己很傻气,觉得自己长得太高大。他自己是那样的一个小个子男人,在手上没拿提琴的时候尽显疲态。他的眉毛在那蜡黄的、犹太人的脸庞上高高地弯曲着,不过他的眼皮却没精打采、毫无生气、昏昏欲睡。今天他看起来似乎心不在焉,走到房间里根本就不为什么明确的目的,沉静的手指里握着他那把珠光闪耀的琴弓,将那白色的琴弓马尾在一块松香上慢慢滑动。今天,他的双眼锐利明亮地眯成了一条缝,亚麻围巾顺着他衣领的暗影垂下来。

“我猜你现在已经做了很多。”拉夫科维茨先生笑道,尽管她根本还没有回答刚才那个问题。

她看着比尔德巴赫先生,他转身走了。他沉重的肩膀推得房门大开,于是傍晚的阳光便越过琴室的窗户,黄灿灿地刺透满是灰尘的起居室。在她老师的身后,她可以看到长长的立式钢琴,窗子,还有勃拉姆斯的半身像。

“没有,”她对拉夫科维茨先生说道,“我做得糟透了,”纤细的手指翻动着乐谱的页面,“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她看到比尔德巴赫先生结实又佝偻的背绷直了,他在听着。

拉夫科维茨先生笑了。“还有时间的,我认为,当一个——”

一个刺耳的和声从钢琴处响起。“你难道不认为我们最好继续这个吗?”比尔德巴赫先生问道。

“马上。”拉夫科维茨先生说,进门之前,又用他的琴弓擦了擦松香。她可以看到他从钢琴上拿起了他的小提琴。他看着她的眼睛,调低了琴弦的。“你看过海默的照片了吗?”

她的手指在乐谱袋的尖角上紧紧盘曲着。“什么照片?”

“《音乐快递》[34]里那张海默的照片啊。那儿,在桌上,在封面内页里。”

小奏鸣曲开始了。虽然还不太和谐,却多少有些质朴的味道。有些空乏,却拥有一种仅属于它自身的利落风格。她伸手翻开了那本杂志。

海默就在那儿——在左边的角上。握着他的小提琴,手指勾在琴弦上,正在拨弦。暗色哔叽料的灯笼裤用皮绳整齐地捆缚在膝盖上方,穿着一件翻领毛衣。这是张糟糕的照片。他拍的是侧身像,眼睛被摄影师整个截去了,手指看来似乎是拨在错误的弦上。对着摄像器材痛苦地转身,看来对他而言是在遭难——他的肚子现在并没有挺出来——不过他这六个月里也没有改变多少。

海默·伊斯雷尔斯基,天才的青年小提琴家,与其老师拍摄于河滨车道的琴室中。年轻的大师伊斯雷尔斯基很快就会迎来他的十五岁生日,他将被邀请参与演奏贝多芬协奏曲,与著名的……

这天早晨,她从六点到八点练完琴后,爸爸让她到桌边来和全家人共进早餐。她讨厌早餐,吃完早餐会给她带来一种很难受的感觉。她宁愿等着用她二十美分的午餐钱买四根巧克力棒,然后在上学的时候把它们啃掉——从口袋里掏出来用手帕遮着一点一点吃,直啃到只剩银色包装纸“格格”作响为止。但是今天早上,爸爸放了一只煎鸡蛋在她的碟子里,她知道,如果鸡蛋裂开,那黏滑的蛋黄慢慢流到蛋白上的话,她是会哭的。以前她遇到过这种情况,同样的感觉这时又来到她身上。她小心翼翼地把杂志放回到桌子上,闭上了双眼。

琴室里传来的音乐,听起来似乎因为某些本不应存在之物而变得激烈又笨拙。过了一会儿,她的注意力移向海默、协奏曲和照片上,之后又再一次徘徊到了音乐课上。她在沙发上轻轻挪动位置,直到能够看清整个琴室——他们中的两位一边斜眼窥看钢琴上的五线谱一边演奏,尽其所能诠释着乐曲的内涵。